阮老夫人生了三子一女,而這個姑母行二,在大伯父阮旬端之下。
她出嫁得很早,在二夫人高氏進府之前,就已經(jīng)嫁給了義州呂氏做續(xù)弦。但身子似乎不好,嫁過去好幾年,才有了大姐兒呂纖兒,又過幾年有了二姐兒呂純兒,沒有哥兒。
崔氏只告訴了阮渺薇這么多,至于呂阮氏本人,她連長的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因為實在是沒見過面的。
不知道是因為義州遠,還是什么別的原因,總之無論什么年節(jié),都不見阮府與這個姑母有什么往來。
阮渺薇聽了這樣一番話,心中留了意,回屋里一看尚未做一半的香囊有些糟心。且還得做些繡品,來回贈那兩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姊妹呢,這樣刺繡的活計,阮渺薇每每一碰都是不耐的。
……
四月里快月末時,恪毅候府的偏門處,來了一輛從義州來的黑漆平頭馬車。
門房一開始見到還奇怪,這是哪個小門戶的人來拜訪?
因為這普通粗糙樣式的馬車,在云京實在是少見的,頗為不屑地上前接洽了,才知道是府里姑奶奶來了,嚇得直滴冷汗,忙不迭地進府稟報了。
呂阮氏撩起車簾,看著依舊古樸大方的府宅,眼中露出留戀。
這是自己午夜夢回的地方,如今闊別足足十七年了,自己從翩躚少女變作中年婦人,添了皺紋的面孔不再清透秀麗,而它,還是十幾年如一日的模樣……跟自己當(dāng)初穿著紅嫁衣,滿面清淚回望時,一模一樣,不變分毫。
呂阮氏帶著一雙女兒,被仆婦引著一路到了阮老夫人的多壽堂。里頭人頭擠擠,呂阮氏略微一看,面上就有些失了血色。
但感受到大女兒緊握住自己的手,低頭又看到她堅定清亮的雙眸,到底穩(wěn)了心神,跨進門去……
阮渺薇終于看到了這個姑母。
她穿著一身寶藍色杭綢長褙子,頭上釵環(huán)不見亮色,腕間掛了一只綠玉手鐲,全身穿戴都頗為樸實。帶著跟她差不多打扮兩個女兒,三人一行進的門來,仿佛與這侯門眾人格格不入,有著云泥之別。
母子三人雖穿的有些寒酸,但禮儀家教都是頗好的,行坐間都很是規(guī)矩。向著府內(nèi)眾多親戚見禮。
阮蓉近來日子不甚好過,聽聞舅舅魏禎落馬了,連帶著母親龔州老家,都被抄的一點不剩。那段日子里簡直杯弓蛇影,深怕連累在阮府里的母親和自己,也被抓去砍頭。
不過好在風(fēng)頭一過,母親并不受牽連,總算是無性命之憂,可是阮蓉還是被那些下人,間或不屑的神情,給刺痛了。
因著已無勢,原來繞著自己說好話的那些人,變臉變得忒快,連要個針頭線腦,都拿眼縫瞧人。
阮蓉氣得連連跳腳,紅著眼睛告訴母親,卻只得了母親的嘆息,并讓她只做沒看到的話語。
一想起這些,阮蓉都覺得心中有口堵著的氣,卻也是知道舅舅的事,對她們有多大的影響。
不只連下人們辦事不盡心,連對自己一貫偏頗慈愛的祖母,都對自己淡了,這種天差地別的待遇,讓阮蓉近些日子以來,都提不起聲氣來。
但此刻見了庭中的呂氏母女,陰霾多天的心情,終于有些晴朗的跡象。
姊妹間相互見禮,十三歲的呂纖兒帶著五歲的呂純兒,按著排行一一見禮下來。
與阮蕓互贈了些荷包、絲絳類的東西,接下來便輪到了阮蓉。
呂纖兒對著阮蓉屈身福禮,取出和剛才贈與阮蕓,一模一樣的百蝶穿花素面荷包,友好道:“這便是蓉兒妹妹了,這是我的一點繡品,還望不要介意?!?p> 阮蓉看著屋里大人都聚在一起說話了,沒人注意自己這兒,略上前一步,減了音量道:“望我不要介意么?拿個這么普通的玩意兒,我可是介意極了,你說怎么辦呢?表姐?!?p> 呂纖兒冷了神情,看向滿面得色的阮蓉,對面姑娘眼里的諷意直直逼來。
將手中的荷包捏的死死,呂纖兒終于還是面上擠了個笑:“那也只能這樣了,我身上就只有這個東西。”
“是表姐家中貧困,拿不出別的東西了嗎?”阮蓉笑得更是燦爛。
呂纖兒閉了閉眼睛,再開口已是坦然:“是的,還望表妹不要介意。”
“如此倒也別無它法了,便只好吃虧些與你換了。”阮蓉從綠璉手中拿了個并蒂蓮灑金錦緞的香囊,隨意地往地上一擲。
又仿似很是驚訝般,略掩著口道:“呀,給表姐竟然沒有接到呢!那便勞駕表姐撿下罷?!?p> 呂纖兒只覺得羞憤之極,眼眶發(fā)紅,低著頭不讓自己表現(xiàn)出來。終于緩了一會兒,屈身撿起那個荷包,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上方那道赤裸裸的嘲意目光。
當(dāng)作沒看到,將原本就要給阮蓉的那個素面荷包,丟向她身后的丫鬟手里,又牽了妹妹的手向接下去的表妹們見禮。
這般的動靜,大人們注意不到,可阮渺薇、阮渺葶這些離得近得自然看的清清楚楚。
呂纖兒一想,自己被個本不相識的表妹一通下馬威,面子都已經(jīng)掉得干干凈凈,接下去得兩個表妹又會怎樣對待自己呢。
好在,并沒有自己想得那樣糟糕,這兩位出身嫡女都是知禮的,自己友善相待,她們亦是友善回禮,心中安定些許。
畢竟此次來外祖家,暫住的時間可能有點久,若是表姊妹們都是這般的難講話,那么日子很難捱。
呂純兒才五歲,這一應(yīng)她都不懂,只睜著雙大眼睛,跟著姐姐福身。
……
呂阮氏將來意都說了,阮老夫人撥了多壽堂旁邊的一處院子,給母女三人住了。
而這處原本就是呂阮氏未出嫁前住的,縱使此刻這院子一副多年沒有打掃,雜草遍生的模樣,呂阮氏看的還是紅了眼眶。
丫鬟、仆婦們?yōu)甙峒揖?,一?yīng)收拾干凈了,當(dāng)天晚上母女三人就住了進去。
呂纖兒攬著妹妹坐在門口,輕輕拍著她的肩膀道:“純兒,你覺得這住的地方怎么樣?”
呂純兒正拿了個布老虎胡亂揮舞著,抬起頭來,笑得見牙不見眼:“純兒很喜歡這兒呀,舅母還給了我好玩的?!?p> 看著那做工精致的布老虎,呂纖兒想著,三舅母倒是很熱心,她的女兒薇兒表妹也很是和善,三房里就那個阮蓉很是惹人嫌了。
一想起阮蓉,呂纖兒眉頭使勁蹙了起來。
……
摶溪苑西跨院內(nèi),阮蓉將桌上的晚膳全部掀在了地上:“這些菜是給人吃的么?不是冷的,就是剩的,別以為我瞧不出來!”
在一旁的魏姨娘尚來不及反應(yīng),就見女兒發(fā)了這么一大通火,此刻臉上頗為疲憊,拉了女兒的手道:“蓉兒,不要再這般吵鬧了可以么?”
阮蓉一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立馬跳腳喊道:“是我要吵鬧的么,母親你沒看到那些菜,都是那樣的貨色,這廚房竟也敢端來給我們吃!”
魏謐一直知道女兒是這樣的性情,此刻卻第一次地感到頭疼,拿手帕點著臉頰道:“今時不同以往,下人們總是捧高踩低的,你又何苦將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若是不想吃這些,我們另給些銀錢加些菜就是了?!?p> 阮蓉仍是不依不饒:“憑什么,以前那般的好食好飯,憑什么現(xiàn)在就拿這些東西來糊弄我們!”
魏謐本就心中掛著事,見了阮蓉還是這般的不曉事,終于吼了出來:“都跟你說了,今時不同以往,你怎么還是聽不懂呢?若你還是這般吵鬧,便回你自己房里吧,別來吵得我頭疼!”
阮蓉印象里,母親總是溫柔細語的,哪里見到這副模樣,心中一懼,終于安靜了下來。
片刻后,見著母親呆愣著坐在一旁,不言不語的模樣,阮蓉好似意識到自己做的過了,上前搖著魏姨娘的袖擺:“母親我錯了,您別不說話好不好。”
魏謐呆呆地轉(zhuǎn)過頭,凝視著女兒的發(fā)頂,心中悲傷更甚,緩緩流出兩行清淚來,俯身抱住了阮蓉:“母親才錯了,我的蓉兒啊,母親不該吼你。近日里來發(fā)生的事情,每一件都讓我措手不及,所以才對你這樣壞脾氣,蓉兒原諒母親好不好?!?p> 魏謐又伸出手來,摸著女兒的臉頰,喃喃道:“聽母親的話,忍過這一段時間便好?!?p> 阮蓉心中一酸,沒有問什么事,只是抬手抹去魏姨娘臉上的眼淚:“好,蓉兒一直都是聽母親話的,以后不會惹母親生氣了。”
這些時日里來,阮三爺對魏姨娘愈加冷淡了,已經(jīng)甚少來西跨院,多在書房里歇了。
而在龔州的父親、母親又被哥哥連累,已經(jīng)成了尸骨,自己這個做女兒的,卻在他們臨終前都不能見一面。
這些樁樁件件,都壓在了魏謐心上,一切事情,都朝著不好的方向發(fā)展。這讓安逸了好幾年的魏姨娘,生出許多不安來,今日里終于情緒失控,對著女兒吼了出來。
可是吼完之后,魏謐內(nèi)心也極是自責(zé),如今這世上,自己便只有蓉兒這一個血脈親近的人了,想起這些,一時又是眼淚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