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義不行賈
吃了聶塵的飯,顏思齊不再對恩主扮高冷。
兩人靠在相鄰的木柵上,低聲交談。
“我是漳州海澄人,祖上是小行商,在海澄有個鋪面,做的棉布生意,賣布匹成衣,小有積蓄?!鳖佀箭R身材魁梧,性子外冷內(nèi)熱,認(rèn)定了聶塵這個朋友也就無所保留,直言直語的道:“本來衣食無憂,走南闖北雖然辛苦,卻不愁冷暖饑飽,家里有妻有子,過得還算不錯?!?p> 聶塵安靜的聽著,沒有打斷。
“后來征商稅---你讀書人可能不知道---一錘子就斷了我的根啊。”
“官宦家的工場沒人去征,專征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稅,朝廷下來的稅監(jiān)兇得很,一條街一戶戶的征,東廠的番子帶著官差,上門就看賬本,定個數(shù)字,按月交稅,重得很,一個月辛苦,全交稅了?!?p> “你們沒去衙門請?jiān)竼幔俊甭檳m問,記憶里明朝萬歷年間的商稅是宮里的稅監(jiān)征收沒錯,不過好像激起民變,很快就緩和了。
“鬧過,不過稅監(jiān)的本意不是要征多少稅,征稅是給朝廷征的,他們落不了多少?!鳖佀箭R嘆口氣:“借征稅強(qiáng)收鋪面,才是他們的本意。投靠官宦,才能不交稅?!?p> “我的鋪?zhàn)雍蜕?,就這么沒了,后來想想,原來上當(dāng)了?!?p> 顏思齊苦笑,大手把粗木柵欄捏得嚓嚓有聲:“原以為投靠了稅監(jiān),就沒事了,交租比納稅要好一些。卻不曾想,那廝在契約上動了手腳,一年不到,鋪?zhàn)雍拓浳锒汲闪藙e人家的了,忙了半輩子,什么都沒有落下。”
“我們一群人去找稅監(jiān)講理,連人都沒見著,就被扣上亂民的帽子,抓的抓關(guān)的關(guān),鬧不起來?!?p> “等我從牢里放出來,連家都沒了,妻子被賣到瘦馬院,半個月就死了,孩子只有五歲,不知被賣到何方,我毫無辦法,除了造反當(dāng)海盜,沒有別的出路?!?p> 顏思齊說得很平靜,語氣沒有波瀾,只有抓著木柵的手,緊得幾乎要扭斷那小臂粗細(xì)的木頭。
“當(dāng)海盜,聽起來可惡,卻多么痛快,我殺了海澄的好幾個稅吏,呵呵,親手殺的,你們讀書人不懂。”
聶塵看著顏思齊的臉,光影里大臉明暗交替,一副淡然,仿佛殺人不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若不是有個跟我有仇的稅吏調(diào)來香山,我也不會跟著過來,失手栽在這里。”
他轉(zhuǎn)臉向著聶塵:“小兄弟,海盜這門營生,兇險(xiǎn)得很,山頭林立,水師天天剿著,生死難料,你打聽這個做什么?”
聶塵一笑:“隨口而問,不知海上有多少山頭?”
“多得很。”顏思齊道:“數(shù)都數(shù)不清,平日為民,閑時為盜,海中島上的大股海盜光是廣東沿岸就有十來群?!?p> “有多大?”
“有的幾艘船,有的十來艘。”顏思齊覺得一個年輕讀書人問這個有些詭異,不過也有問必答:“大部分都在東洋方向,西洋的少?!?p> “那最大的,都有誰?”
“最大的?”顏思齊摸摸了下巴,看了聶塵一眼:“福清林清、長樂王厚,各有大號福船十來艘,可謂大;嘉興陳仰川、杭州楊志學(xué),名下有船五十以上,雖然量大,不過船小,可謂大;杭州趙子明,擁眾數(shù)千,占了海外大島,也可謂大?!?p> “海上為盜,朝生暮死,同行相爭、水師清剿,甚至遇上手硬的商船,都會要了你的命?!鳖佀箭R頓了頓,瞇起了眼睛:“所以要說最大,沒有最大的,只有更強(qiáng)的。”
“那顏兄你,是哪一座山頭的?”聶塵問,腦子里記下了那幾個名字。
“我?”顏思齊笑道:“無名小卒而已,在海上漂泊無定,船都沒有,靠替船主搏命求生,哪來的山頭。”
“哦?!甭檳m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顏兄認(rèn)命了?”
“認(rèn)命?”
“顏兄不是說,世上沒有冤枉的人,只有枉活的人嗎?”聶塵悠悠的說道:“應(yīng)該不會認(rèn)命吧?”
他站起來,抖抖衣袖,走到另一側(cè)靠近通道的木柵邊搖了搖,粗壯的木欄動都沒動,結(jié)實(shí)得很。
“聽牢頭說,顏兄在等朝廷的公文,公文一到就要問斬,死在這里,恐非顏兄本意吧?”
顏思齊眉頭微皺,警惕起來,將身板繃緊,看向隔著一道木柵的少年,沉聲道:“小哥,你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意思?!甭檳m微笑:“只是顏兄若是能活著出去,須記得今日的雞腿便好?!?p> 顏思齊的身子挺得愈加的直了,手腳關(guān)節(jié)噼啪作響,聶塵聽到了,站開了一點(diǎn)。
囚室中沉默下來,兩人都沒說話。
顏思齊的眉頭一直緊皺著,絲毫沒有舒展,他盯著聶塵看了許久,最后說了一句:“雞腿我會記得?!?p> 返身倒在稻草上,再不發(fā)一言。
聶塵微微點(diǎn)頭,然后又站開了一點(diǎn),站到顏思齊的手腳夠不著的地方,才放心的坐下去休息。
吃飽了,才能夠睡得踏實(shí)。
監(jiān)獄里的時間是無聊的,呼吸之間,夜幕到來。
頭頂?shù)奶齑吧夏徊蓟\罩,繁星閃爍,明月亮堂堂的照耀大地,灑下不遜于白日的光。
聶塵躺在臭味刺鼻的稻草里,借著身體掩護(hù),看著一張小小的字條。
字條是從食盒飯粒中摳出來的,白天擔(dān)心被人察覺,一直藏在身上沒敢看,此刻萬籟俱靜,他才偷偷的看一看。
字條不長,卻密密的寫了很多字,那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一看就是翁掌柜的手筆。
聶塵細(xì)細(xì)看著,眉頭越看越緊,臨到看完,他幾乎把眉毛擰在了一起。
“……義不行賈啊。”他幽幽的嘆口氣,把字條撕碎,丟到了糞桶里。
按翁掌柜的說法,聶塵面臨的情況很嚴(yán)峻。
官司是必輸?shù)模驗(yàn)槿俗C物證據(jù)在。
告官的張癩子,在遞上狀紙的同時,還呈上了一個繡有靖海商行標(biāo)記的荷包,上面甚至還有個聶字。
當(dāng)然了,聶塵從來沒有過這個荷包,這是栽贓。
不過縣衙認(rèn)了,這就是證據(jù)。
翁掌柜跑了一天,通關(guān)系花銀子,但所有的關(guān)系都如同碰上了一堵無形的鐵壁。
衙門放出風(fēng)來,人不會放,等著開審問罪。
還有風(fēng)聲說,這只是一個警告,如果靖海商行不識相,還有下文。
靖海商行東家黃程也接到一些消息,這起官司,并不是僅僅針對聶塵,后手才是重點(diǎn)。
他權(quán)衡之后,決定棄子。
與其花精力去營救一個死定了的伙計(jì),不如費(fèi)心思去考慮如何解決商行的處境。
畢竟與靖海商行比起來,聶塵只不過是個來了沒一個月的小伙計(jì),如此而已。
“義不行賈?!甭檳m重復(fù)了一遍,后腦勺重重的磕在土墻上。
隔壁的顏思齊似乎聽到了這邊的聲響,翻了個身。
頭頂?shù)脑律y瀉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塊與屋頂破洞等大的光圈。
聶塵看著那塊光圈,抱臂沉思。
他的身子有一半露在月光下,半明半暗。
墻角有不知名的蟲子鳴叫,顏思齊睜開了眼,輕輕探手出去,準(zhǔn)確的抓住蟲子,捏死了它。
把蟲尸放入口中,顏思齊覺得味道不錯。
身子不動,眼神飄蕩,木柵那一頭的年輕少年在月色里的頹廢樣子欣然入目。
顏思齊微微咧咧嘴,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在腦中嗤笑一聲:“小子人挺聰明,卻也被人害得無計(jì)可施?!?p> 他無意安撫任何人,還翻身調(diào)轉(zhuǎn)向墻,發(fā)出重重的鼾聲。
“雞腿不錯,也許等不了多久,這個恩情就能了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