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不仁我不義
雨一下起來,就收不了頭。
一連四五天,雨時大時小,一刻不停。
春雨如畫,美不勝收,水波泛起,如煙漫于海上。
對于文人騷客,這是極好的景致,雨越大愁情越濃,百般衷腸涌上心頭,一首婉轉(zhuǎn)的詩詞往往就在這煙波雨打里生成,流傳出去膾炙人口也不一定。
從京都城里是看不到海的,這里離海還遠得很。
所以喜歡吟詩的人瞧不見盛景,也體會不到那種雨水浸泡而生的情緒,自然不會產(chǎn)生寫首詩煽煽情的念頭。
不過,天海國師此刻就算臨海面江,也不想作詩的。
雖然他一向以唐朝高僧后輩自居,天臺宗后山碑林里刻的詩作里有十來座都是他的手筆,現(xiàn)在,他毫無這種閑情雅致。
就算想寫點什么,也是檄文。
天海坐在天臺宗建在京都十里地開外的一座別院禪室里,面前焚有一爐香,散發(fā)著悶沉沉的氣息。
別院處于城外,比本山要隱蔽得多,除了香客布施禮佛,平時少有外人進出。
所以院里寂靜,天海大開了紙門,天井里空無一人,正好容清風(fēng)吹入,爐香被風(fēng)吹動,散于四角。
松浦鎮(zhèn)信坐在他的對面,表情跟天海一樣嚴肅穆然。
兩人目光下垂,直著腰低著頭,看著鋪在榻榻米上的一幅地圖。
地圖是日本全國地圖,用不同的顏色標有各地大名的地盤,藍綠青紅紫,五彩斑斕,像一塊撞色的拼版。
他們保持這個姿勢,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如果目光可以洞穿一切,他倆的眼神已經(jīng)把地圖燒出了一個洞。
“.…..擁護家光大人的大名,不是很多啊?!碧旌7路鸨幌阊萌攵艘粯樱胩觳怕拈_口,一出聲,嗓子就發(fā)啞,聲音聽起來很澀。
松浦鎮(zhèn)信沒有立即順著他的話說下去,而是立刻抬頭,看著老和尚血絲密布的眼睛,擔(dān)憂的道:“國師這幾天沒睡好吧?可要保重身體啊,你是我們的主心骨,家光大人可全指望你了。”
“老骨頭了,熬不了多久的?!碧旌[擺手,黑色的僧袍底下干瘦的身軀仿佛一副骨架,幾乎撐不住寬大的袈裟:“趕在死之前為家康大人做點事,比什么都強?!?p> “國師忠義如山,鎮(zhèn)信不如也!”松浦鎮(zhèn)信眼圈泛紅,垂頭痛惜:“愿國師佛運長久,乃我國之福!”
“命不由己的,佛要你升天,你就得升天,誰能硬過神佛?”天海笑起來滿臉褶子,把地圖上代表肥前國的那一塊顏色敲了敲:“與我相比,鎮(zhèn)信公才是骨干棟梁,我請你留下來,單獨商議,正是這個原因。”
松浦鎮(zhèn)信受寵若驚,忙道:“國師言重了,我松浦家世代受幕府恩惠,感恩戴德。家父在世時曾向德川家康大人發(fā)誓永不背叛,方才取得肥前國守的職務(wù),永享富貴,這段淵源家父刻在鐵卷上,代代相傳,我永不敢忘,為家康大人指定的隔代繼承人家光大人做點事,乃分內(nèi)之事,這骨干的稱號,實在不敢當(dāng)!”
“鎮(zhèn)信公虛懷若谷,果然是做大事的人?!碧旌:蜕行牢康狞c點頭,把手指在地圖上滑動:“說實話,我是看著國千代和竹千代大人長大的,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家康大人帶著他們來天臺宗拜神,跟在我身后邁著小碎步一步一叩頭的樣子,憨態(tài)可掬,至今還記憶猶新吶,坦白說,兩位大人誰繼承征夷大將軍的地位,我個人都是擁護的,畢竟是看著從孩童成為大人的啊,都是家康大人的孫輩?!?p> 松浦鎮(zhèn)信盯著他的手指,目光在地圖上一寸寸的挪。
“但是家康大人指定家光當(dāng)大將軍,這是改變不了的,我們也在家康大人的靈前發(fā)過毒誓誓死守護家康大人的命令,所以,鎮(zhèn)信公,為了這個承若,我們要抱著必死的決心吶!”
“是!”松浦鎮(zhèn)信決然的點頭:“一切聽國師安排!”
“話雖如此,但僅憑你我兩人,未免實力不足,可恨諸多大名,都是勢利小人!我手指下的這些諸侯國,全是不可靠的家伙,鎮(zhèn)信公,我已經(jīng)派出幾個得力的弟子,秘密去往各地聯(lián)絡(luò),希望能盡可能的團結(jié)一些靠得住的大名,結(jié)成暗中聯(lián)盟,做好充分準備,說到這里,我希望鎮(zhèn)信公能在九州一帶交通勾連,盡可能的把筑前、筑后、薩摩等地的大名籠在你的麾下,他們都是沿海諸侯,土地貧而稀少,財政靠一些走私生意支撐,你抬抬手就能斷他們的財路,你說句話,比任何人都管用。”
天海和尚的手指劃到九州,圈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把整個九州島都圈了進去,眼睛直視松浦鎮(zhèn)信,目光中充滿希冀和勉勵。
“.…..這幾個國,很難辦啊?!彼善宙?zhèn)信卻有些遲疑,低著頭苦苦思索:“日向國的伊東家、薩摩國的島津家、肥后國的細川家,都是在戰(zhàn)爭年代跟隨家康大人崛起的外樣大名,說起來對幕府忠心耿耿,其實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盤誰也不知道。我肥前國雖然財力雄厚,但要說跟他們的交情,卻沒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國師,你知道,沒錢的總是眼紅有錢的,這些人……我擔(dān)心會有人告密。”
他抬起頭,面露難色。
“鎮(zhèn)信公,我們連死都不怕,還擔(dān)心誰告密么?”天海和尚大聲嚴厲的喝道:“若是瞻前顧后,什么事也不要干了,太太平平過日子,但能行嗎?我們死后能有臉面對家康大人嗎?若我推測無誤,幾年之后秀忠攤牌,退居大御所,把征夷大將軍的位子讓給德川忠長,就必有一場惡戰(zhàn),我等不挺身而出,誰來主持公道?!”
松浦鎮(zhèn)信身子一顛,忙伏地道:“國師說的是,鎮(zhèn)信受教了。”
見他服軟,天海和尚又和藹起來,眨巴了幾下眼沉聲道:“實不相瞞,鎮(zhèn)信公,北邊已經(jīng)有大名對我表露了忠心,四國也有人附和,就連秀忠大本營關(guān)東地區(qū),也不是鐵板一塊,我們并不孤獨,天下識大體的英才并不少?!?p> “國師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松浦鎮(zhèn)信大喜,立刻篤定的答道:“鎮(zhèn)信過幾天回去,就著手進行?!?p> “拉人之道,要恩威并重,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是一條,鐵面無情的打擊又是一條,肯投靠我們的,給他好處,不肯的,處處留心,要挾打壓,要讓他站不起來!”
天海耐心的說著,突然想起來什么,截斷話頭道:“對了,說到打壓,長海吩咐你的事安排了嗎?”
“國師是說那個叫做聶塵的明國人?”見天海點頭,松浦鎮(zhèn)信答道:“已經(jīng)安排了,派遣的我手下得力的自己人去做的,長海大師大概也跟著去指導(dǎo)了,想必這時候那人的頭顱已經(jīng)在送回京都的路上?!?p> “此人狡詐,不可掉以輕心,應(yīng)該多派人手?!?p> “國師放心,人手很充足,我派出親衛(wèi)的鐵炮隊去壓陣,不會有差池,我們就靜候佳音好了?!?p> 松浦鎮(zhèn)信嘴上說著,心中卻暗暗道:這個明國人害得天臺宗顏面掃地,國師一定恨之入骨,連和我討論大事的時候都會想起,這份恨意不死不休啊。
他又想起聶塵在來京都的路上弄死荷蘭人的決斗來,還有崇源院公然從身邊帶走聶塵的事情,以及聶塵越過自己直接向德川秀忠獻藥,幾件事一起涌上心頭,不自覺的也跟著生氣,于是又說道:“其實不消國師提醒,這人我也留他不得?!?p> “如此便好。”天海露出微笑,抬頭看看外面院里的日冕,端茶送客:“鎮(zhèn)信公先去,好好準備,過幾日離開京都的時候再來看看老和尚,還有囑咐送上?!?p> 松浦鎮(zhèn)信知道他還有其他的大名要見,于是起身告辭,從別院的側(cè)門離開,之所以不走大門,其實有不與后來者碰面的意思。
坐上轎子,松浦鎮(zhèn)信在轎中陷入沉思,剛才在天海跟前唯唯諾諾的表情也換上了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一言不發(fā),就連手下小心的詢問是回驛館還是去往別處,他都渾然不覺,直到手下連問好幾遍,他才驚覺,沒好氣的罵著沒眼力介的東西,直接回驛館。
因為春日祭的緣故,京都城驛館住滿了來自各地的客商和貴人,這幾天京都是全國的中心,旅店爆滿,一房難求,松浦鎮(zhèn)信財大氣粗,派人早早的打了前站,所以在城里最大的驛館中租下一座寬敞的院落,比許多大名的住處都要奢華得多。
轎子到了驛館,松浦鎮(zhèn)信滿腹心事的進了門,本來稍晚些時分,他還有一場與京都城中公家大臣的聚會,是早就安排好的,但此刻他也無心去和這些人虛與委蛇了,直接隨口說身體不舒服不去了,派個人去通報那幾個朝臣了事。
“反正都是沒有實權(quán)的老頭子,得罪了也不打緊?!?p> 松浦鎮(zhèn)信嘴里咕嚕著,走進屬于自己的獨院,里面有花有樹,有小池假山,雖然小卻精致豪華,比城內(nèi)其他驛館都要好。
大部分跟隨自己上京的護衛(wèi)都留在城外,跟著自己住進驛館的只有少數(shù)貼身護衛(wèi),而能進這個院子的,就更少了。
“你們都出去,沒我的吩咐不要進來,老爺我要想事情。”
手下給他沏好茶水后,依言退出,只留下松浦鎮(zhèn)信一人坐在廊下,獨自看著院中一池春水發(fā)怔。
“天海這家伙,真要干啊……”他只覺頭痛,仿佛德川秀忠緩解的頭痛病被轉(zhuǎn)移到他身上去了,坐在那里如一尊石雕:“大將軍擺明了要支持忠長,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偏偏家光又是被德川家康老爺子生前指定的,這就犯了大忌了,若是兩邊相斗,勢必要打仗啊……”
“打仗……”松浦鎮(zhèn)信的頭更痛了:“好好賺錢不好嗎?打什么仗啊……對家康大人的誓言……人都死了,還管誓言干嘛?”
“但是,若是不遵守天海的吩咐,以后若是家光贏了,那我松浦家的一切,可都要交出去,弄不好連頭都保不住,真是為難吶?!?p> 松浦鎮(zhèn)信撐著下巴,腦子里一團亂麻,困惑不已。
以前沒錢的時候,做事干凈利落,毫無顧忌,所以松浦家上代家主才看重他,覺得他是能人。如今家財萬貫、地位高高,卻患得患失起來,拿起這頭又想著那頭,兩邊都放不下,首尾兩顧。
“唉~~!”
他重重的嘆口氣。
“唉~~!”
身后的屋子里,傳來一陣回音。
房屋空曠,就有回音,但回音這么清晰的,卻很少聽到。
松浦鎮(zhèn)信初初沒有發(fā)覺有什么不正常,等了一刻,他才驚回頭。
屋里避光,沒有點燈,暗影中坐著一個人。
松浦鎮(zhèn)信認得那是聶塵,這個明國人就坐在他身后,和他對視。
“唉,鎮(zhèn)信大人,你這是何苦呢?”
“為人要講仁義,我沒有得罪你,你干嘛要下殺手呢?”
“你不仁在前,可不能怪我不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