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無辜的海盜
從大明寧波府過海,越過大約兩千里的海面,就能看到日本長崎的海岸線。
這片海域?qū)儆跂|海,隔琉球群島與菲律賓海相望,與波濤洶涌的太平洋相比,東海的浪高與潛涌并不十分厲害,一些小型的漁船也能深入其中,當然,這要冒著極大的風險,唯有手藝精湛的船夫才敢這么干。
東海的名稱,自元朝時就有了,每年三四月份,作為黑潮暖流的一個分支,日本暖流在夷州島東面洄流北上直達日本列島,一部分支流化為臺灣暖流,從臺灣海峽北上入東海;而到了秋冬季,洋流反向折還,又從北方奔流向南。海流影響風向,進而形成了春夏季西南風、秋冬季東北風的季風格局。
洋流季風的方向與東海海區(qū)的長軸基本一致,所以無論是從中國大陸沿岸北上,還是從朝鮮半島、日本列島南下,借助風勢水向是極為重要的航向原則,在沒有蒸汽機助力的風帆年代,這是根本性的海上行船保全法門,沒人敢逆天而行。
之所以大明和日本之間來往的商船多在春夏季北上、秋冬季南下,就是這個原因。
船行海上,靠的就是風,無風寸步難行。
在季風帶上,有許許多多的島嶼,這些島嶼有大有小,星羅棋布,不少都有人居住,不過由于淡水匱乏,很多島嶼又被放棄,能長期容人居住的,都是比較大的島,也成了航線上船舶停靠打尖的私港。
但是有些島,卻并不為人所知,雖然同樣處在水道附近,卻人人避之莫及,這類島,就是海盜窩了。
大明被倭寇亂了一百多年,真真假假的倭寇把沿海從山東到兩廣的州府縣鬧了個雞犬不寧,多少水師將官剿之不清,正是由于海盜行蹤不定,躲藏有道,根本找不到他們的巢穴。
瞎子島,就是其中之一。
島在明州外海,約有四五里的方圓,遍島巖石,距離大陸海岸六百多里,隔倭國九州島近一千二百里,正處大海正中,左右不靠,最近的海島都在兩百里開外,是個名副其實的海上孤島。
島雖然是孤島,卻難得的有淡水,不知何年何月,有漁民自島上打出水井,在地下五六丈深處居然涌出了淡水,有水就能活人,于是這處島嶼逐漸的有漁民上島避風躲雨,有了人跡。
島名無處追溯,人名卻是因島名而聞名,萬歷末年,明州海盜陳某率眾出海,偶然上島,覺得島上洞穴密布,海路四通八達,扼守要沖,又有淡水土壤,可以立足,干脆就破土搬石,驅(qū)趕漁民,在島上建起房屋、開辟田地,當了島主。
因島名瞎子島,世人就叫他陳瞎子。
尋常人當海盜,為的是截貨劫財,有今天沒明日,得了財寶就要上岸花銷,補充淡水資源也要靠岸補給,所以窩子都建得離岸不遠。
離岸不遠,就方便水師圍剿,出一趟海搶劫商船也要大動干戈,大海茫茫,在里面要截一兩只船純粹靠運氣,故而海盜雖多,來往商船也并不十分畏懼,倒霉的總是少數(shù)。
但陳瞎子不同,他是個異類。
他的瞎子島遠離海岸,前不著村后不靠店,卻偏偏立在航線正中,尋常吃飽了飯出門遛個彎就能望見一兩只過路的船,只要他想,隨時都可以出海撈錢。
他的人不多,船也不多,島也不大,但島上有田有水,手底下有幾只船上百號人,硬是橫在海上,成了來往大明與我國之間聞之色變的大海盜。
此刻,大海盜正在島上生氣。
“砰!”
他摔了一個杯子。
杯子居然是個琉璃杯子,雖然摔成了八瓣,但碎片依然流光溢彩,珍貴的鑲銀座腳咕嚕嚕的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最后碰到一只椅子腿,才啪嗒一聲停了下來。
“又折了一只船?”陳瞎子兩眼完整,并不是個瞎子,此刻正在噴火:“老子一共才五條船,折一條就勾去老子一條命,誰他媽干的?!”
“很難說,畢竟這條線上跑海的都跟我們不對付。”手下猶猶豫豫的回答道:“也沒有一個活口回來,問都沒處問去?!?p> “老大,出事的是天字號,我們最大的一只鳥船,船上有三根桅,掛的新帆,若是論速度,在大明這邊很難有及得上的,這樣連信都沒有就沒了,若是被人劫了,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另一個頭腦靈活的手下說道。
陳瞎子聞聲擰起了眉頭,憋著氣沉默了一會,又站起身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厚底官靴踩在一地的琉璃碎片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好在鞋底夠厚,怎么踩也沒事。
琉璃碎片很多,并不是一只杯子砸爛形成了,從旁邊桌上一套五個的杯盤幾乎全空了的情形看起來,陳瞎子發(fā)火已經(jīng)有一陣了。
他走來走去,周圍的幾個手下也沒人敢做聲,大家都知道老大在思考的時候不得打擾,這是成例。
“說得不錯,一定是有人在算計我!”陳瞎子猛然轉(zhuǎn)身,那套搶來的大明暗青官袍隨之拂了一陣風,袍子下擺卷了一半在腰帶上,打了個結(jié),左腳的褲腿撩了起來,露出一腳毛:“天字號只要不是被人圈起來,一定逃得掉的。”
他定了調(diào)門,幾個手下都作狗頭軍師狀議論起來。
“要圈起來,起碼得三四條船圍著打,就不會是過往的商船?!?p> “附近又沒有其他的島主,最近的都在舟山附近,跟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何況舟山島上有五只船以上實力的海梟一向不會到這么遠的地方搞事?!?p> “這就奇怪了,會是誰呢?”
“大哥,下手的人明知是我們瞎子島的船,還敢動手,來頭不小,會不會是水師?”有手下憂心的問。
“水師?”陳瞎子冷笑一聲:“水師只會在海岸附近轉(zhuǎn)悠,他們的船雖大,卻連浪都經(jīng)不起,每年的養(yǎng)護銀子全進了軍官的腰包,怎么會出海來打我們的船?不可能?!?p> 他大步走回桌子邊,一拳擂在桌面上:“那條上個月劫來的官船,修得怎樣了?”
“放在舟山島上修,舵被打壞了,要花點時間,可能還要有一個月。”有人答道。
“那這個月老子手頭就只有一條船了?練仇都不敢出去報!”陳瞎子面色又陰沉了幾分:“海盜沒船,這是要老子當山賊嗎?”
手下們面面相覷,心想在海上當山賊,只怕會餓死吧。
“老大,我就說不該劫那條官船,得罪了菩薩,早晚得吃報應?!庇袀€手下不開眼的說道。
陳瞎子啪的一個耳刮子過去,吼道:“我怎么知道那船上全是送到登州去的石頭菩薩像?驢日的,從福建運一船石頭去山東,這是沒事做閑得慌!那船吃水那么深,不搶它搶誰?誰敢再提這事,老子干死他!”
陳瞎子咆哮著,把身上的官袍擼了又擼,氣哼哼的坐下來喘氣。
連續(xù)兩個月,陳瞎子干的最大的買賣就是劫了一條官船,原以為船上不是糧食就是好貨,沒想到全是石頭菩薩,氣得陳瞎子弄死了船上所有的官和兵,徒劫了一條空船。
這個月又莫名其妙的折了一條船,出海近一個月音信全無,一個人也沒回來,平時半個月就必有斬獲的手下們也折在了里面,這的確令人生氣。
而最關(guān)鍵的,還不知道猜得對不對,船是不是被人折了。
有樂觀的手下就提出來了:“老大,其實也不一定,天字號或者在海上遇到風浪,脫身不得,在哪里尋個小島避風也尋常?!?p> “最近天氣晴好,哪里來的風浪?!标愊棺拥伤谎郏骸叭羰秋L浪還好,老子就怕有人帶船私逃,當了二五仔!”
幾個手下一個哆嗦,被他瞪得手腳無措,趕緊一齊說道:“老大,這絕無可能,帶船的都是我們幾個最忠心的人,豈會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事來!”
“哼!如此便好,你等速去附近各島,打聽消息,看看是究竟怎么回事,如有可靠的,趕回來告知我?!?p> 手下們互視一眼,有人道:“老大,我們島上就一條船了,其他的都在外面回不來,開走了島上有事怎么辦?”
“島上儲備有米糧,能有什么事?外人誰也不知道這里坐標,怕什么?!标愊棺拥?,把腳翹起來用手去摳鑲進腳底的碎片:“我已經(jīng)在和月港一帶的船廠問價格了,再買一條快船來,有了快船又可劫兩條船來用,不然我陳瞎子真混要成瞎子了?!?p> “哦,大哥要買船?”手下們興奮起來,躍躍欲試:“那恭喜大哥又要日進斗金了!”
“滾,滾去做事,今晚就走,趁天黑摸到舟山去,那些老怪物盤踞在那邊,白天去又要交過路錢?!标愊棺硬荒蜔┑膿]手:“其他的人都趁這兩天無事好生修整,連連武藝,別一天天的只知道賭錢!”
眾海盜哄然而去,有下人進來,掃去一地狼藉。
陳瞎子瞇著眼走出屋子,原來屋子是建在一片小山上的石頭院子,種有小樹,小山下面沿著背風面全是錯落的房屋,這些海盜倒是把瞎子島當家在經(jīng)營了。
小山一直延伸到了海邊,瞎子島是石頭島,沿岸都是陡峭的絕壁,唯有這里有個小小港灣,面向小山是片沙灘,一艘鳥船孤零零的停泊在港灣里,孤帆落魄。
“驢日的?!标愊棺右ба?,心情很不好的吐了口口水:“一條海船要幾千上萬兩銀子,夠老子在遼東賣幾多海貨才賺得回來,接下來幾個月得多干幾票,等年底了才好和毛文龍做點買賣,不然年都過不好,下面這幫家伙沒油水得只怕會嘩變?!?p> 想到這里,陳瞎子就愈加郁悶起來,轉(zhuǎn)身下山,向山腰處的一處山洞走去,那里是圈養(yǎng)搶來的女子的地方,一向很得陳瞎子喜歡。
暮色將至,夕陽墜海,落日余暉漫漫照耀,大海上粼粼一片亮光,宛如龍鱗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