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炮灰
天擦黑的時分,南居益望見了澎湖外島輪廓。
散布在海峽中的群島,在晚霞的映襯下,碧浪沙灘,分外美麗。
島嶼并不是密密的一片,而是各自分開,幾座較大的島嶼,如馬公島、白沙島等主島集中在列島東側(cè),構(gòu)成了澎湖列島的主要部分。列島靠西的一邊,則散落著一些礁盤。
這些礁盤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島了,小的僅有一張方桌大小,大的也不過十余丈長的一段石頭,寸草不生。很多礁盤在漲潮時分,甚至?xí)谎蜎]在潮水之下,連頂都看不到。
既然小,當(dāng)然不能住人,常年無人涉足,礁石上全是濕噠噠的青苔,各類海生軟體動物蠕動在上面,看起來很荒涼。
不過礁盤很多,總有用處,最起碼用來當(dāng)做避風(fēng)的錨地,是勉強能夠的。
俞咨皋的船隊,就錨泊在一個回字形的礁盤瀉湖中,瀉湖很大,足以泊下數(shù)十只船,周圍一圈的暗礁正好充作防波堤,雖然簡陋,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總比在海上隨波蕩漾來的好吧。
南居益的船靠近澎湖,就有幾只大船從瀉湖開出,迎了上去,導(dǎo)引著南居益順著彎彎曲曲的水道進入瀉湖,穩(wěn)穩(wěn)的拋下石碇。
隨后一只小船靠攏過去,幾個人順著繩梯爬上了福船。
“俞老將軍!”南居益早已候在甲板上,看到俞咨皋帶著王夢熊等幾個將官爬上船來,立刻關(guān)切的上前拉住了俞咨皋的手臂,以手扶之:“將軍辛苦了,海面濕熱,軍中勞累,連日來惡戰(zhàn)不斷,老將軍身體沒有大礙吧?”
俞咨皋爬了陡峭的繩梯,有些輕微喘氣,聽到南居益這么一問,老臉不禁發(fā)紅,這問話聽起來體貼,落在老軍漢身上,卻有些刺耳了。
“勞動巡撫大人牽掛了,末將年紀(jì)雖大,尚能過海操舟,身強體健,比一些年輕人還猛上幾分?!庇嶙筛薮鸬?,故意挺直了胸膛,不甘示弱:“些許濕熱天氣,無足道也!”
“果然我大明虎將,東南一柱!”南居益喜出望外,笑著贊道:“老將軍老而彌堅,不愧是將門一脈,這家傳的氣質(zhì),非尋常人所能及也!”
他將手朝后一指,道:“本官有感老將軍出征澎湖勞苦功高,遠離大陸,深入海疆,諸多將士不畏生死,為朝廷拋灑熱血,故而帶了些勞軍的酒肉面食,供將軍分發(fā),望眾將士能繼續(xù)勇猛爭先、奮勇殺敵!”
俞咨皋循著手指往后一望,瞧見大隊軍兵正從艙底搬運用麻袋木箱裝載的酒肉吃食上來,極為豐盛,趕緊領(lǐng)著王夢熊等人躬身道謝,然后大家互相寒暄,彼此拱手。
簡單的禮儀之后,就該談?wù)铝?,本來俞咨皋在自己的座船上安排有接風(fēng)宴席,但南居益毫無下船的意思,反而拉著俞咨皋和王夢熊兩位正副主將,一頭扎進了自己的船艙,擺上一壺?zé)岵瑁]門秉燭。
俞咨皋一看這架勢,就有點坐不住了。
南居益的座船是尋常的兵船,船上的設(shè)施沒有格外修繕,巡撫大人居住的艙室跟一般艙室沒有兩樣,只不過多了些箱籠,用來放書罷了。
俞咨皋就坐在一只巨大藤箱旁邊,他偷眼朝開著的書箱里望了一眼,入目全是書本,不覺有些咂舌,心想這些讀書人出海也帶這么多書,真有空看嗎?
“老將軍,請喝茶?!蹦暇右嬗H手把一杯熱茶遞到俞咨皋手邊,還將自己的椅子拉近一些:“這是用廈門衛(wèi)老將軍常喝的那口井水煮的,我?guī)Я藥坠拮觼恚认戮退偷綄④姶先?,聊以慰藉。?p> “多謝大人了,其實不必這樣的,軍漢四海為家,何處不埋忠骨,一口井水而已,怎么能勞大人親自來做這些事?!庇嶙筛奘軐櫲趔@,連忙站了起來,接過茶杯,心中又暖又驚:“大人太細(xì)心了?!?p>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將軍在外舍生忘死,本官這樣的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跟隨將軍出海殺敵,也只能做點這樣的事了。”南居益又端了一杯茶給王夢熊,嚇得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差點跪下去接杯子。
敬了茶水,南居益方才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待他坐定了,俞咨皋和王夢熊才捧著茶杯坐下去,王夢熊還只肯坐半個屁股,另外半邊吊在椅子外面。
茶水很熱,俞咨皋心中卻有點涼,他很清楚,南居益這般高規(guī)格的接待,必然不是白給的。
果然,仿佛在印證他的猜測,南居益坐下后的第一句話,就戳中了俞咨皋最怕的一點。
“其實本官過來,除了勞軍,是想問問老將軍,這仗也打了大半年了,該調(diào)的兵也調(diào)了,該買的船也買了,本官能給與的支持,絲毫沒有含糊,前前后后投在戰(zhàn)局上的銀子,也有十來萬兩了,怎么說,也得給朝廷一個交代了,畢竟時間已經(jīng)過了那么久?!?p> 他頓了頓,看看俞咨皋的臉色,再瞥了一眼正在猛流冷汗的王夢熊,不緊不慢的接著說道:“當(dāng)然了,本官也知道,這是在同紅毛鬼打仗,非同尋常。紅毛鬼面白心黑,赤發(fā)藍眼,是如羅剎鬼一樣的東西,很難纏,所以之前朝廷問起為何戰(zhàn)事久拖不決,本官都據(jù)理力爭,百般爭辯,力求爭取時間,為老將軍掃清后顧之憂,免得朝堂上那幫言官呱躁?!?p> 說到這里,他擺擺手,笑道:“最后一句是開玩笑的,用呱躁來說言官是會被他們罵死的,再說本官帶著御史的頭銜,也是言官,算是自罵自貶,兩位不要說出去啊?!?p> 俞咨皋和王夢熊呵呵的附和著笑了兩句,貌似迎合,心中卻一點不覺得好笑。
南居益講了個冷笑話,覺得鋪墊得差不多了,于是終于說出了最后的意思:“但是老是這么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老將軍知道,朝廷這些年餉銀很吃力,戶部天天都在哭窮,能從庫里掏出一兩銀子都要費很大的勁。我們在這邊花了這么多錢,極為難得了,再要,真開不了口,內(nèi)閣幾位大學(xué)士也很難做……這澎湖,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打下來???”
什么時候才能打下來?。?p> 什么時候???
最后的問句,仿佛自帶了回音,幽幽的在俞咨皋腦子里回蕩,從腦前撞到腦后,又折返回腦前,蕩來蕩去。
我特么怎么知道什么時候?
俞咨皋很想這么回答一句,但理智沒有讓他說出口。
至于王夢熊,只顧著捧著茶杯低頭,汗水把背后的衣服都濕透了。
艙室里沉寂下來,一時間無人說話,氣氛詭異的尷尬。
俞咨皋定了定神,鼻孔里深深的噴出一口氣,抬起頭,迎著南居益殷切的眼,振聲答道:“南大人,澎湖之?dāng)?,船堅炮利,非強攻所能拿下,依我只見,澎湖彈丸之地,無水無糧,補給全靠大船從遠處運送而來,只要我們多耗他幾天,就能耗光他們的水糧,困死他們,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即可拿下澎湖?!?p> 他這么一說,旁邊的王夢熊差點一口茶水噴出去。
南居益奇怪的瞟了他一眼,王夢熊只有忙低頭擦嘴,佯作不小心被水嗆著了。
俞咨皋還在振振有詞:“如此,荷蘭紅毛鬼不攻自破,我們對朝廷也算有所交代了?!?p> 南居益心中只想著如何破局,暫時沒有想透這個損招里面的漏洞,更沒有想到荷蘭人被困需要水糧,但圍困荷蘭人的大明軍兵更需要百倍的水糧,荷蘭人需要外運補給,大明軍兵更需要,而且花費必然更多。到時由于耗費巨大,水盡糧絕的大概率不是荷蘭人,而先是俞咨皋了。
“那老將軍估計還要多久才能困死紅毛鬼?”南居益殷切的問,滿臉的希冀。
“這個……大概…….”俞咨皋摸下巴扭眉毛,籌措了好一陣,方才開口篤定道:“六個月,只要再有六個月,紅毛鬼一定拿下!”
“嘩啦!”
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在艙室里響起,飛濺的茶水差點沾濕了俞咨皋的靴子。
南居益摔了杯子,漲紅了臉站了起來,兩手兩腳都在抖。
他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他覺得自己被耍了。
“六個月!六個月!老將軍,六個月后只怕你我的首級都已經(jīng)晾干了!你還要我等六個月,實話告訴你,我連六天都不能等了!”
南居益活像變了個人一樣,歇斯底里的叫著,斯文盡去,嘶吼得比粗魯?shù)能姖h還瘋狂,他神經(jīng)質(zhì)一樣轉(zhuǎn)了幾個圈,差點踩中了地上的碎瓷片,王夢熊慌不迭的伸手撿去碎片,還被南居益踩中了手。
“朝廷花了那么多錢,那么多錢!遼東用錢,還是跟關(guān)外建奴打仗花費的,建奴有十來萬,我們這邊呢?有多少紅毛鬼?一百,還是一千????或者幾個?”
面對南居益的憤怒質(zhì)問,俞咨皋白胡子都在抖,火氣也蹭蹭的冒,不過他理虧,自然無法跟南居益對吼,只是攥緊了拳頭,橫眉怒目的忍著氣答道:“南大人不要動怒,紅毛鬼遠非建奴可比,他們有大船巨炮,又有堅壘厚堡,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我只是說出了穩(wěn)妥的方略,大人如有更好的辦法,末將洗耳恭聽!”
“穩(wěn)妥?這不是穩(wěn)妥,是穩(wěn)穩(wěn)的要命!”南居益揮揮手,哼了一聲,俞咨皋克制著沒有冒犯他,他也迅速鎮(zhèn)定下來,恢復(fù)了幾分清明:“老將軍,我們耽擱不得了,實在不行,哪怕用人命去堆,也要把澎湖拿下來!”
“南大人,這不是人命就能解決的問題,白沙島遍島都是礁石,陡峭險峻,根本不能靠岸,唯有東方一處名叫鎮(zhèn)海港的沙灘地可以登陸,不過此地恰好處于紅毛鬼巨炮射程之內(nèi),又有幾只大船拱衛(wèi),我們的船無法靠近,為了攻擊這處海港,已經(jīng)損失了十余只船,幾百人的性命,要想克敵制勝,必須另想辦法!”
俞咨皋見他冷靜下來,忙說出道理來。
王夢熊也在旁幫腔,兩個知兵的人一起說道,雖然不能令南居益立刻明白戰(zhàn)局情況,也可大致了解一下,不至于做出強迫進兵的事來。
“本來末將有一辦法,就是用一支奇兵佯攻,引得紅毛鬼向島的西側(cè)展開注意力,而另有強軍乘機登陸東邊鎮(zhèn)海港,從而搶灘白沙島,從陸地攻擊紅毛鬼的堡壘,如此大有勝機?!庇嶙筛夼履暇右尕?zé)怪自己無能,又搶先說出自己早就計議好的一條計策。
南居益聽了,思量了一下,道:“此計不錯,正是聲東擊西之策,為何不用?”
“用過,沒有奏效。”俞咨皋苦笑道:“佯攻的船少了,紅毛鬼不上當(dāng),幾條大蕃鬼船一出來輕易的就擊破佯攻的船隊,達不到吸引注意力的效果。佯攻的船多了,又會影響主攻的兵力,故而沒有行得通?!?p> “其實著法子我們試過,第一次用十條船佯攻,紅毛鬼的蕃鬼船出來迎擊,打沉了五條,草草收場;第二次用了二十條船佯攻,紅毛鬼的船守在近海開炮,加上島上炮臺的巨炮,打沉了十來條船,從此再也不敢這么做了,徒費船只而已。”王夢熊也道,這兩次作戰(zhàn)是他前敵指揮,所以印象深刻。
南居益認(rèn)真的聽著,瞇眼想了想,突然道:“照你們的說法,其實紅毛鬼不是不會被佯攻吸引,無非牽扯的船太少,無法扯動他們的布防而已,對不對?”
“正是如此?!庇嶙筛撄c頭道,他其實心底還有話沒說,派來作戰(zhàn)的水師來自福建兩廣和浙江三地,各處兵將山頭林立,都有私心,這類送死的活計誰都不想干,往往炮聲一響,掉頭就跑,根本沒有一往無前的氣概,而自己的兵力自然也不舍得丟出去,所以想法雖好,卻不能落實。
“如果有大批兵船可以吸引紅毛鬼注意力,則我水師集中力量反其道而行之,定能大功告成!”南居益若有所思的緩緩摸著胡須,思考著說道:“難的是這擔(dān)任炮灰的角色,勢必要有舍生忘死的覺悟啊,唔,我有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