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游幽州城

　　桑干河流過了五州，留下來自北方的豪氣，只身帶著一腔屬于水的柔和進(jìn)了幽州城，自此，往西往南，就成了永定河。

　　幽州城就沿著永定河建成，擁著一河兩岸的美景，倒有些像是南方水城的娟秀，不過比之南邊水鄉(xiāng)的小橋流水人家，幽州要大氣得多。

　　正值初夏，河畔的垂柳長得極好，柳葉變得又綠又長，壓的整棵樹枝條都垂得更低了，有的都伸進(jìn)了湖水里。

　　燕寧打量著周遭的一切，比起這位見多識廣的客人，她這位主人其實出來得要更少一些。

　　“郡主出來得很少嗎？”

　　想了想，她如實點了點頭，“確實出來得少，之前我也不大喜歡出門，算是偷懶吧?！?p>　　燕寧自嘲的笑一笑，包括上一世，總覺得天不會塌的，即使是天塌了，那父王也會撐起來。

　　可她卻忘了，所謂傳承，指的是通過傳授和繼承的方式而使事物得以延續(xù)、發(fā)展和演變。

　　作為燕北的守護者，享燕北萬民敬仰，承接的就是守衛(wèi)燕北的責(zé)任的傳承，青年逐漸成長，承擔(dān)轉(zhuǎn)接重?fù)?dān)，方可代代相傳，方能守衛(wèi)一方。

　　而她，卻因自己是女子就逃避這件事情，不沾兵權(quán)，不務(wù)俗物。

　　說來諷刺，曾經(jīng)那個養(yǎng)在深閨的小姐，哪里就值得這些百姓引以為信仰，為之犧牲。

　　現(xiàn)在想來，著實可笑，這世間最可怕的從不是世人的偏見，而是自己的執(zhí)念與退卻。

　　而她前世輸了金陵的，本就在于，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要贏。

　　熙熙攘攘的人聲傳了過來，周邊的人似乎都在議論不遠(yuǎn)處的擁金閣。

　　燕寧回過神來，笑著指著前方說道“既然來了幽州，那肯定是要吃地道的燕北菜的，帶你去嘗嘗”

　　秦傾隨著她的腳步往前，抬頭看去，眼前的酒樓上刻著三個大字，‘擁金閣’，極致的富麗堂皇貴氣異常，頗有些金雕玉砌的味道。

　　他微瞇著眼，有些戲謔地打量著她，“我記得在個園的時候，有個人和我說，‘我們這些世家公子的通病，講究’，可這位主現(xiàn)在出手就是燕云十六州里頭最貴的酒樓？”

　　燕寧攤了攤手，“做客人呢，要有做客人的覺悟，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

　　“做主人呢，自然年也要有做主人的覺悟，該做的事情一定要做，該請的客不管多貴也都一定要請。擁金閣雖然是燕北最貴的酒樓，但誠然是燕北最好吃的酒樓。所以，你要不要來？”，她走上前一步，朝著后頭勾了勾手。

　　秦傾大笑一聲，走到她身邊，坐了一個恭請的姿勢“既然是盛情難卻，我也只好客隨主便。早聽聞燕北多美食，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翹首以待了”

　　兩人上了酒樓，隨手要了個雅間。

　　燕寧看了眼上頭的菜單，極為熟練的點道“一道炙羊肉，然后再來一道烤牛肉、一道黃河鯉、一道玉蓮臺、一道三白湯、一份槐花餅、一份云英糕，再來五份陽春面”

　　隨后，又很利落地招呼著一旁的明華、明霞和相月坐下。

　　相月看了一眼秦傾，得了他的許可，也在桌上坐了下來。

　　不多時，菜品就陸續(xù)上來了，燕寧想了想解釋道，“北食比不得南食精細(xì)，但重在講究原味原滋，不搞花里胡哨的做法，盡量選用最適合的烹制方式。雖然也可以點些魚翅燕窩地招呼著你們，但總覺得這樣點就失了誠意了，若是有什么不大合你們口味的，還請多包涵”

　　秦傾輕撫額頭，眼里盡是有些寵溺的無可奈何。

　　她嘴上說的各種抱歉，這一臉上帶著的叫他讀出來卻是燕北的菜就是最好的，想吃魚翅燕窩的不招呼，愛不愛吃都得聽她安排，真是霸道的小丫頭。

　　相月也在心底輕嘆，合著郡主的意思就是，既然來了燕北，那就一定要吃燕北菜了，喜歡不喜歡的另說了，包不包涵的都得包涵著。

　　畢竟，他們也沒得第二個選擇了。

　　看世子的樣子，只要不是難吃到極點的，哦不，只要是能入口的他都會嘗一嘗，不對，不能入口的只怕也會咽下去。

　　謝明華看了看燕寧，輕搖了搖頭。

　　輕嘆了口，她們家小郡主一看到炙羊肉和黃河鯉就走不動路了，讓她介紹怕是要等到一桌子的菜都掃蕩一空才行了。

　　走到一旁，微微福了福身，用小錘子敲開了桌上的黃泥包露出了里頭以荷葉和北地一種香葉包裹著的羊肉，香味頓時飄散開來。

　　她介紹道，“世子，這道是炙羊肉，用的是草原之上放養(yǎng)的羊肉，以苜蓿草喂養(yǎng)長大，香而不膻，學(xué)了北境那邊的做法，用干凈的泥糊將羊肉包裹均勻，然后放入火堆中燜烤。這樣炮制出的肉不僅不會有焦煳之味，反而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羊肉的鮮美，并且通常鮮嫩多汁”

　　紅柳編成的架子上，鋪著四四方方的肉塊，香氣撲鼻。

　　明華指著它繼續(xù)說道“這道是烤牛肉，選用的山間散養(yǎng)的黃牛身上最為鮮嫩的牛眼肉，用石板烤制，佐以巖鹽，肉熟三分時乘出，架在紅柳枝上，上蓋香草，以炭火繼續(xù)小火烤制，保留鮮嫩甜美的肉質(zhì)”

　　又指著一旁油汪汪明亮亮的濃油醬赤的黃河鯉，繼續(xù)說道，“這是黃河鯉，一定要選用黑崗口至蘭考東頭這段黃河出產(chǎn)的鯉魚，金鱗赤尾、外形梭長健碩，其味‘甘、鮮、肥、嫩’，選用糖醋之法烹調(diào)之，以保留獨特的風(fēng)味”

　　相月看著桌上那道狀似蓮藕又不是蓮藕的菜，好奇地詢問道，“這就是郡主說的玉蓮臺嗎？”

　　謝明霞笑得得意，說道“這你就沒見過了吧，燕北的豆子可是最好的，用的是白公山八寶鎮(zhèn)上產(chǎn)的又軟又甜的一種豆腐，與銀魚一起，打成泥，撒上青豆，制成蓮蓬狀，然后上鍋蒸制，如玉如畫，入口綿軟鮮甜，可以假亂真”

　　另撈了撈奶白色的那碗湯“這三白湯用的也是豆腐，不過用的是渝川豆腐，以質(zhì)地醇香出名，此外還配了潮白河里特有的一種鮮極了的白鯽魚，此湯以湯白、魚白、豆腐白三白出名”

　　“這槐花也是只有北地才有，五月恰好花期，用干凈的槐花制成餅，入口清甜，滿嘴留香”

　　謝明霞又想了想，將云英糕往自己身邊悄默默挪了挪，“至于這云英糕嗎，做起來就更麻煩了，將藕、蓮、菱、芋、雞頭、荸薺、慈菇與百合混在一起，再配以瘦肉爛蒸，然后用風(fēng)涼，在石臼中搗細(xì)，再加上蜀中的糖和蜜蒸熟；然后再入臼中搗，使糖、蜜和各種原料拌均勻，隨后取出作一團，等冷了變硬，再用刀切成糕”

　　略覺得有趣，秦傾看向她，笑著說道“你底下的丫頭去酒樓里當(dāng)個跑堂的倒是不錯，說得頭頭是道，這些都是親眼所見似的，還是實際上這酒樓是你開的？”

　　她顯然也被逗笑了，笑得燦爛，“雖非親眼所見，不過聽得酒樓里的小廝說過一次，這幾道都是我最愛吃的，所以她們也就都記下來了”

　　秦傾點了點頭，逐一嘗了嘗，果然如之前講的一樣好吃。

　　燕寧偷偷瞥了眼，見他似乎還是很滿意的，也拿起筷子，輕舒一口氣。

　　飯過中程，外頭突然鬧騰了起來，燕寧是個愛熱鬧的，聞聲走到窗臺邊上。

　　擁金閣在幽州城主街最熱鬧的十字路口，雖然本朝不設(shè)宵禁，三更夜禁，五更即可開市，但外頭這樣人聲鼎沸燈火璀璨的，熱鬧的和元宵差不多了。

　　秦傾也放下筷子站到她身后，只聽得她喃喃道“五月十九，似乎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啊”

　　他掃了一眼外頭，在她耳畔回道，“應(yīng)該是過請夏節(jié)吧”

　　燕寧有些不解，偏頭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見自己幾乎是被擁在秦傾懷里，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拉開了距離，連耳朵和臉頰都沒紅一下的。

　　平靜地將眼神看向窗外，他指著外頭的人說道“夏收時期尤為重要，天地始交，萬物繁茂。小麥揚花灌漿，油菜接近成熟，決定了年景的收成。”

　　“因此在民間，初夏與盛夏之間，每年五月中下旬，都會辦請夏節(jié)，迎夏神，祈禱夏月里無烈日酷暑無暴雨成災(zāi)”

　　只聽得一聲長嘆，燕寧頗為感慨地談道，“世子還真是見多識廣”，語氣中似乎帶了淡淡的幽怨和濃濃的羨慕。

　　秦傾似乎起了些逗趣她的心思，斜倚著欄桿，枕著手，笑著看向她。

　　月光打在她臉上，軟糯糯的。

　　“郡主這是想出去游歷山河？若是重金禮聘的話，或許傾可以考慮來做郡主的向?qū)А?p>　　似乎真的認(rèn)真地考慮了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燕寧堅定地?fù)u了搖頭，“還是不去了吧，我可付不起攝政王世子殿下的聘金”，逗得秦傾大笑。

　　兩人又在窗臺邊上看了會兒，秦傾看著底下的蕓蕓眾人，突然有些認(rèn)真地感慨起來，“我曾行過許多地方，即使是金陵，也不過是紙醉金迷搭起來的繁華”

　　“似乎只有燕北，在百姓眼中是真的安寧，他們，從心底里認(rèn)可的，信仰的，覺得安寧的存在”

　　他指著下頭的百姓，燕寧也看過去，下頭的有賣小吃的，有賣油的，有賣手工藝品的，男的女的，帶著孩子的，似乎里頭的人都帶著一份閑情與喜悅在鬧市里穿行，熱鬧非凡。

　　“世子這是恭維嗎？”

　　秦傾笑而不語，沒有接她的話，再貧窮的縣城也總有熱鬧的集市和富裕的人家。

　　他走過皇朝的許多土地，看過許許多多不同的風(fēng)土人情，只有在燕云十六州，才能感覺到這里的人有種與其他地方不同的幸福感。

　　他們有信仰，以鎮(zhèn)北王府為信仰，以燕為信仰，只要鎮(zhèn)北王府在一日，那么日子就會越來越好，他們和自己的守護者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

　　偏頭看著她，燕寧正帶著和善的笑，滿足地看著低下的臣民。

　　眉頭微皺，其實這種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和超脫王權(quán)的信仰，對帝王來說才是最可怕的，一種凌駕于王權(quán)的信仰怎么可能被允許存在，只怕沒有幾年，燕北的劫，就該來了。

　　燕寧看著底下熱熱鬧鬧的人群，有個小姑娘手里抓著一把糖葫蘆，還纏著爹爹要買竹蜻蜓。

　　隔壁攤子上賣燒餅的大叔累得滿頭是汗，生意最好的是街口賣椅子凳子的，為了一會兒即將開始的花街游行做準(zhǔn)備。

　　她現(xiàn)在才想起來，小時候她是聽說過請夏節(jié)的，會請幽州城里頭最好看的姑娘做夏神娘娘，在高臺之上跳請神舞祈福。

　　這底下，眾生蕓蕓，似乎每個人都格外的幸福，他們不知道其實燕北沒有想象中寧靜，定北王府也沒有什么真正的安寧，不過是烈火烹油，只是此時油溫未至而已。

　　可是這些人，因為心中對燕北的信仰與信賴而感到格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