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替你拜佛
突然,秦傾扔了手中的傘,學著燕寧的樣子,在千層的石階前站得筆直。
孟月有些不好的預感,忙撐著傘站到他面前。
媽呀,今個兒相月沒有跟過來,被世子派去處理昨個兒遺留的事情了,留他一個人可勸不動主子,現(xiàn)在這樣,他應該說些什么,要怎么勸?
咬咬牙,撲通一聲跪在秦傾跟前。
孟月連手中的傘也顧不得了,扔在一旁,死死抱住他的小腿。
“世子,真的,咱回去吧,不然您直接上去看看小郡主干什么去了?您的身體本來就虛弱,若是淋雨感染了風寒,怕是要大病一場,難以痊愈”
“求您,不為了自己,不為了所有關(guān)心您的人,哪怕為了好好照看小郡主,也要愛惜自己身體?。 ?p> 秦傾一手提起他,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你眼里,我現(xiàn)在是手無縛雞之力了嗎?一場雨而已,能奈我何?”
他看著遠處的山門,煙雨朦朧之中竟格外清晰,“孟月,你有沒有見過燕寧這樣”
他不答,秦傾就自顧自說著,“她一向是驕傲的,從不低頭,金尊玉貴地養(yǎng)在那一方碧湖之中。從未如此無助、虔誠、低微,她似乎是真的,有求于佛”
孟月別開眼,即使有求于佛,說得難聽點,也是郡主有求于佛。
他的世子殿下,一向秉承著的是,他與佛平等,坦誠相交,共研佛法。
若是今日拜過這千重石階,豈不是向佛祖低了頭,她燕寧郡主驕傲,難道金陵城中的秦傾世子就不驕傲了?
那是冰雪一樣的人啊。
秦傾笑著說道,“天機咒若是不能解除,那我就只有五年了,我已經(jīng)辛辛苦苦走了十五年了,未來的幾年,若是可以,我輕松一些。其實似乎,我一直也沒找見活著的理由,生死于我一向淡泊?,F(xiàn)在我有了希望,那么我就想為她多做點事情,希望她所求皆如意”
“即使是求神拜佛這樣您曾經(jīng)嗤之以鼻的事情嗎”孟月眼眶微微濕潤的喃喃說道。
“是,即使是求神拜佛,我也想替她求上一求”
孟月沒有再阻攔,拾起地上的傘,隨侍在秦傾身邊。
雨勢比起之前稍小了一些,卻還是淅淅瀝瀝得下個不停。
秦傾的頭發(fā)上面都蒙了一層細細的水珠,他今天和燕寧一樣,只簡單取了一條白色的發(fā)帶束發(fā),衣服上倒是沒沾染什么污漬,畢竟思云鍛遇水不濕,站在石階的正中間,挺拔如松柏。
然后俯身下去跪拜,整個人低伏地格外虔誠。
起身,向著金鑾寶殿的方向看去,開口的時候眼中還帶著溫暖的光,“弟子秦傾,望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菩薩,聞我所求,應我所請,惟愿吾心上之人燕寧,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樂,長安寧”
起身,抬步走上上一級的臺階,虔誠拜服。
然后朗聲說道,“弟子秦傾,望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菩薩,聞我所求,應我所請,惟愿吾心上之人燕寧,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樂,長安寧”
孟月在他身側(cè),眼底濕得厲害,眼前蒸騰起一陣霧氣。
他的主人,名揚天下的攝政王府世子,無所不能的月令宮主人,此時正一步一叩地跪過千級臺階,連佛祖的面都沒見到,連是否真的可以實現(xiàn)這個心愿都不知道。
那樣喜潔的人跪在千人踩萬人踏的臺階上,拜得那樣虔誠。
滿身修為都用不上,以一介肉身,拜過這千層石階。
他扣響滿殿神佛的門,求的不是解除自己的天機咒,而是他的心上人,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樂,長安寧。
大雄寶殿前頭,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入目是她上次來的時候的兩棵月桂樹。
穿過兩棵月桂樹,就是大雄寶殿。
殿前設了一個高臺,自高臺而下,坐了不少人,上頭是一圈圈穿著袈裟的高僧,下頭圍著幾乎所有相國寺的僧人。
燕寧走到正殿前,清遠大師難得正兒八經(jīng)穿上一身方丈的袈裟來迎接她。
“阿彌陀佛,郡主好久不見”
清遠大師看到她的第一眼幾乎有些認不出來,燕寧整個人幾乎是水里撈起來的一樣,發(fā)梢還滴著水,好在披風是防雨的,隔開了一些雨水,只有袖口和衣擺都是濕的。
可是額頭破了個口子,明顯是磨破的,還在滲血,他活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見這位郡主殿下這樣狼狽不堪的樣子。
“大師,今日麻煩了”,開口的聲音也不像平日那般中氣十足。
燕寧第一次這樣誠懇又虔誠地和他說話,清遠大師都有些受寵若驚。
雙手合十,忙回道,“不敢不敢,那么郡主,我們是否開始?”
“開始吧”
她解開身上閻清風給的黑色披風,還到他手中。
“燕主是要做水陸法會嗎”
閻清風手上挽著她的披風,看了眼里頭的大殿,十個箱子里頭滿滿當當?shù)亩际墙?jīng)文,是她親手抄錄的,全是熟悉的字跡,來之前他檢查看過一眼。
燕寧搖了搖頭,看向面前的金身佛像,一座座的慈眉善目。
“也不全是,水陸法會是做給活人看的。我請的,是一場超度的儀式,只為我所寫的經(jīng)文,能夠送到往生者的手中,能助往生者早登極樂。我進去之后,不要放任何人進來,除非我自己出來,否則,不要進來打擾我”
閻清風點了點頭,替她關(guān)上了門,饒是清遠大師有些探究地目光也被他擋了回來。
燕寧來到佛前,十個箱子已經(jīng)全部打開,分開排列在兩邊。
正中間擺著一個蒲團和一張香案,前頭還燃了一個很大的火盆。
外頭傳來郎朗的誦經(jīng)聲,是《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專程用來超度往生者的經(jīng)文,誦經(jīng)聲順著傳到山門前的石階上。
孟月看了一眼秦傾,此起彼伏的誦經(jīng)聲里頭,他的主人跪得虔誠,似乎并不在意她來這里為了什么,他替她求她的佛,無謂她在替誰求佛。
燕寧聽著外頭地誦經(jīng)聲,在佛像前跪得筆直,將箱子里的經(jīng)文展開,也是《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這是佛教中拿來超度亡靈的經(jīng)文。
她從里頭一份份取出抄寫的經(jīng)文,然后又一份份送入火中。
火光將她的臉照得格外明亮,暖意一點點傳到她身上,偌大的大殿里頭,只有她和佛像,小小的身影團在蒲團上,眼前的滿殿的神佛。
她突然笑了,“都說您大慈大悲,普渡眾生,不知您可愿渡我一渡”
繼續(xù)燒著箱子里的經(jīng)文,火光突得變大了些,映紅了她眼角的晶瑩,像是聊天似的,她接著說道,“我之前在幽都城里待了這么些日子,別的沒學會,這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不錯,您別在意,你們這些神佛向來是大氣的,像流風月那樣小氣的其實是少數(shù)?!?p> “我知道,做人做事要公平,我不能奢求太多。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往生了。我知道,人間的水陸法會是傳不到幽都冥府的,可我還是想做些什么?!?p> “所以你看,佛祖,咱兩打個商量,你看我為你添了那么多香油錢,設了一場連開半個月的水陸法會。你就幫我一個小小小忙,替我告訴他們一聲。”
燕寧低頭默默遞著謄寫的經(jīng)文,火光一陣明一陣滅的。
她低垂著頭,聲音又輕又淺,“已經(jīng)贏了第一場了,通敵叛國的奸佞已除,這一世,再也沒有血流成河,戰(zhàn)火燒了三十三天的薊州之戰(zhàn)了?!?p> 可是,她轉(zhuǎn)念又想啊,這葬于薊州之戰(zhàn)的十萬英靈,又該怎么去還,該怎樣讓他們安息?
這些人,用自己往生的輪回去換了她的重生,十萬個人啊,灑在地上都會密密麻麻的滿眼望不到頭。
她連想也不敢想,幽都之下輪轉(zhuǎn)臺重啟的那天,隨著塵世的界門重啟,這些人,一個一個地永遠的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十萬個人,無姓無名,就這么抹去了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痕跡。
她甚至不知道他們叫什么,不知道這場法事做給誰,面對十萬英靈,她甚至為每個人抄寫一份《地藏菩薩本院經(jīng)》都做不到。
身體一點點垂下來,低低地伏在地上。
空蕩蕩的大殿上,任何一點聲音都會被放大、
借著外頭郎朗的誦經(jīng)聲,大殿里頭回蕩起輕微嗚咽的抽泣聲,蒲團前的那灘,分不清楚是水跡還是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