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驚雷閃過,劈在這狂風(fēng)驟雨肆虐無端的渭水秦川。電光如長龍般自高天之上狂奔而下,照射的王翦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臉色煞白、嘴唇紫青,身體竟不受控制的發(fā)抖打顫。等到雷聲滾滾、咔嚓之聲震耳欲聾時,王翦這才猛然站起,一拳打碎草廬土墻,扯開嗓子怒吼道:“開什么玩笑!你跟老夫開什么玩笑!”
電閃雷鳴之中,伍昭充耳不聞,仰面哈哈大笑。
王翦一把揪住伍昭衣領(lǐng),聲音嘶啞且憤恨。他瞪著伍昭,竭力吼道:“李信攻楚時,他不過才十一歲。老夫攻楚時,他才十二!一名十一二歲的小小幼童,如何能帶著一幫老弱之師,從淮南追到淮北,滅我大秦十三萬鐵騎,殺我大秦七名都尉,追的王賁李信滿天下亂跑,幾乎舉劍自絕?一名十一二歲的小小孩童,如何能與老夫六十萬大軍對壘,逼得老夫死耗三年,用間才能取勝?伍昭,你不覺得你這話說的太過狂妄、太過目中無人了嗎?”
伍昭冷冷的瞥了王翦一眼,之后就將他推開,整了整衣襟,扶了扶冠帽,走到竹門之側(cè),回頭道:“伍某與將軍,恩義已盡。將軍不信也好,信了也罷,于伍某并無半點瓜葛。伍某最后一言,若非太子當年才止十一歲,四位柱國將軍斷然逃不回咸陽。那時候就不是秦王與你等論罪復(fù)盤,而是舉國治喪、天下縞素了!”
他說完這話,轉(zhuǎn)身就走,再無半分留戀。
王翦跌坐在地,一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一邊指著伍昭的背影叫道:“你給老夫回來!話沒說清,你給我回來!”
這時,王離等人推門而入,見了王翦模樣,急忙跑過去攙扶。護衛(wèi)領(lǐng)隊屈膝俯身,摸了摸王翦手腕,點頭道:“一時氣塞,不礙大事。主君,伍昭剛剛上馬,是否拿下?”
王翦目光游離、神情呆滯,一邊劇烈的咳嗽著,一邊緩慢的擺著手。良久之后,他方才站了起來,默然向外走去。
狂風(fēng)暴雨呼號不止,全都打在他身上。閃電驚雷咔咔劈下,將他已經(jīng)年邁、疲弱的身影映照在天地之中。
王離抱起一把草氈,跑到大雨之中,做成涼席狀,擋在王翦身前,叫了聲:“爺爺……”
王翦回過頭來,依舊是目光暗淡、神色萎靡,他淡淡的說了兩個字:“回城。”
王離道:“爺爺,風(fēng)大雨大,城門也該關(guān)了,我們先回莊子吧。”
王翦卻不言語,孤零零的向咸陽走去。護衛(wèi)們也全都默不吭聲,緊緊的跟在身后。
眾人來到咸陽城外,城門已關(guān)。王離跑到城門下大聲喊道:“我是王城軍校尉王離,現(xiàn)與武成侯有急事入城。請守城將軍放下繩索,吊我們上去?!?p> 守城將領(lǐng)乃李斯之子李由,聽到城外有人叫門,忙伏在城墻上觀看。等確認了王翦身份后,卻不開門,反而派人到長史李斯府上詢問。待李斯回話傳到,王翦等人已在城外淋了半個時辰。
李由急忙命人放下繩索竹筐,吊王翦等人上來。一見面,李由便拱手謝罪,稱咸陽防務(wù)緊急,李由又是剛剛上任,不敢疏忽。
王翦沒聽到一般,反聲問道:“柱國將軍李信何在?”
李由一怔,尷尬的笑道:“我,我怎么會知道?!?p> 他身后一名偏將急忙說道:“眼下伐齊在即,李將軍正在侯爺府上,與王賁將軍商討東出大計?!?p> 王翦沒吭聲,默默的向家走去。
王賁正與李信、蒙毅在堂前飲酒論事,他正說到興頭上,抬頭一看,赫然見其父渾身濕透、神色恍惚的站在門外。王賁轟的一聲爬了起來,跑過去攙住王翦問道:“父親,出了什么事?”
王翦在廳堂內(nèi)掃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李信身上。他推開王賁,徑直走到李信面前,沉聲道:“李將軍,老夫有話問你,請你如實回答?!?p> 李信本來就是王翦的嫡傳弟子,此時見他說的莊重,不敢有絲毫怠慢,急忙立定軍姿拱手抱拳道:“老將軍但問無妨,末將知無不言。若說錯一個字,懇請軍法處置。”
王翦點了點頭,盯著李信道:“我王二十一年秋,你大破燕魏,隨后南下攻楚。二十二年春,你便已經(jīng)拿下平輿、鄢郢,對否?”
李信道:“正是!”
王翦接著問道:“平輿、鄢郢,與你對陣的是誰?”
李信答道:“楚將項燕?!?p> 王翦瞇起眼睛,“不會有錯?”
李信斬釘截鐵的道:“絕不會錯!”
王翦再次點了點頭,隨后身體略微前傾,注視著李信,問道:“然而城父一戰(zhàn),你大敗而逃,率軍與你廝殺的,又是誰?”
李信突的一怔,眼神隨即有些暗淡,微微低下了頭,可還是鏗鏘有力的答道:“楚將項燕,還是他?!?p> 王翦瞪視著李信,質(zhì)問道:“你兩次大敗項燕,為何那一仗卻如此狼狽?項燕軍中是否有什么變化?”
李信嘆道:“項燕治軍,庸庸碌碌,毫無作為。計策謀劃也是平平無奇,沒什么能耐。那一仗本來能取勝,只怪我等太過大意了。”
王翦怒道:“四位柱國將軍皆在軍中,豈有大意之理?那項燕再怎么調(diào)兵遣將,也絕非你等對手。項燕軍中,必然有變!老夫問你,城父一戰(zhàn),楚軍大先鋒是誰?”
李信道:“項燕長子項伯,為前軍主將,是大先鋒?!?p> “何人總督糧草?”
“次子項莊,為后軍主將,總督糧草?!?p> “項叔何在?”
“項叔在各世族之間奔走游說,招募新兵?!?p> “項梁何在?”
“項梁在楚宮與大營之中來往調(diào)度,以防君臣生疑?!?p> 王翦又向李信靠近幾分,臉頰幾乎貼住李信額頭,問道:“項燕中軍大營,何人為副將?何人持劍督戰(zhàn)?何人出謀劃策、計定三軍?”
李信啞口失言,不知如何作答。
他與項燕對陣,不過幾個月光景。秦王政二十一年秋,李信率軍南下,一路高歌猛進,連破楚地十余城,直至城父。二十二年春,李信、蒙武本與王賁、蒙恬商議城父會師,做最后決戰(zhàn),然而楚軍忽然從天而降,自四面八方殺來,一舉沖散秦軍大營。之后便死死咬住秦軍,追砍了三天三夜,從淮南到淮北,狂奔幾百多里,幾乎將秦軍殺了個死絕。李信壓根就沒有時間反應(yīng),更別提打聽項燕軍中底細了。
王翦見他久久不語,追問道:“誰?你仔細想一想,到底是誰在出謀劃策?”
李信苦思冥想,表情十分痛苦,可他確實想不起來。
這時,王賁突然說道:“項燕軍中,到底是誰在出謀劃策,確實難以知曉。不過,至于監(jiān)軍督戰(zhàn)的,似乎有這么一號人物。當時李將軍與蒙老將軍在東,我與蒙恬將軍在西,曾聽到一些傳言,說是楚國君臣不和,楚王負芻派了一名公子前來監(jiān)軍。名為監(jiān)軍,實際上是監(jiān)視項燕,以防不測?!?p> 王翦心頭猛然一跳,轉(zhuǎn)過頭來盯著王賁,問道:“那公子是誰?多大年紀?”
王賁搖了搖頭,“孩兒曾派間人細細打探過,考烈王之下的幾十位公子王孫,都在壽春,并無一人外出。監(jiān)軍公子到底是誰,實在難以知曉。不過這都無妨,哨探曾有密信回復(fù)說,那公子不過十一二歲年紀,不在壽春出生,說是監(jiān)軍,其實是項燕與負芻的雙面人質(zhì),用來平衡君臣關(guān)系的棋子而已。父親,你深夜前來,到底……”
王賁正要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抬頭看時,其父王翦神情游離、臉色煞白,正一邊流淚一邊悲憫的向院外走去。
幾人急忙追了上去,攔住王翦問道:“到底怎么了?”
王翦一把將幾人推開,嘶啞著嗓子吼道:“四位柱國將軍,老的壯的文的武的,全都有!打不過一個小孩!二十萬大秦鐵騎,被殺的滿天下亂竄,狂奔了三天三夜,頭都不敢回!十三萬將士、七名都尉將軍,全都死絕!你們跟了我半輩子,打不過一個小孩!”
王賁一臉茫然,問道:“父親,這,這究竟是何說法?”
王翦幾乎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可還是扯著嗓子吼道:“滾!你給我滾!我打了一輩子仗,我該找誰要說法?滾!”
天空中暴雨滾滾、電光霍霍,將整座咸陽城照射的白晝一般。王翦形單影只、遍體濕透,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步向城外走去。
王賁李信等人想追又不敢追,只得連連給躲在門后偷偷哭泣的王離使眼色。
王離一抹眼淚,跑到王翦面前,跪在雨水之中,叫道:“爺爺!”
王翦身體顫了顫,回頭看著他最親愛的孫兒,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伸手摸了摸王離的臉頰,仰天長嘆道:“你天生將才,年紀雖小,可已有名將之風(fēng)。日后前途,必在你父之上??墒菍O兒,你生不逢時?。∧愦松龅竭@號人物,終究沒有出頭之日?。〈笄赜心闲?,當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王翦嗓子既啞,說話便沒有聲音,況且此時暴雨仍濃、雷聲正旺,眾人耳朵里轟隆隆的,什么也聽不清。
最后,王翦對著王離擺了擺手,扔下一句:“好好用功,不要,不要與……”
他話沒說完,就嘆息一聲,頭也不回的往城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