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然已經(jīng)了結(jié),眾人緊繃的一根心弦便瞬間松弛下來。
王賁與李氏帶著兩位少男少女自王城外往回走時,又聽來往公人互相奔走通告道:
佐證的五位縣官暗中勾結(jié)、拒收田賦,已被廷尉府當朝論罪,拉出咸陽宮外腰斬示眾了;宗屬司因少了一半管轄領地,不再負責王族事物,暫且賜假歸家,日后另行安排;王室各宗各族家屬子侄,一應年俸月供、鋪排敷出并入官員俸祿統(tǒng)一管理,由丞相府總攬、長史府代勞,著有司按月發(fā)放。
王賁聽罷,心中吃了一驚,回過頭看著楚南雄,久久說不出話來。
李氏終究比他能說會道一些,略等了等,就站在楚南雄與王安之間,問道:“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楚南雄道:“夫人指的什么事?”
李氏指了指咸陽宮。
楚南雄笑道:“此秦王圣心裁斷,與他人何干?”
王賁夫婦知道楚南雄不愿居功自恃,也不愿與人結(jié)仇,因此不好追問,但二人心中卻是始終不能平靜。
先說平日里的交友訪客、言談辭令,這家里的爺們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哪怕居于人群中央,也是半大的屁放不出來一個,更別提指東論西、辯駁南北了。
再說朝堂之上的流轉(zhuǎn)周旋、逶迤迂回,王翦祖孫三個也是代代遺傳,終究不知道該如何作為。也正因為如此,王翦才會在恩寵功績達到頂峰時急流勇退,遠離廟堂爭端。但王氏家人對于這種能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能人策士則是十分欽佩的。
王賁深深吸了口氣,臉上難以掩飾的露出許多笑意,背著手道:“好啊,好??!”
李氏也頗為感慨,一會兒看著楚南雄,一會兒看著王安,眼神不停的在二人之間來回變換。等終于看到王安面色羞紅、半轉(zhuǎn)著身子別過臉時,李氏這才驀地一醒:這小子竟有如此能耐,居然化得動我家這座冰山?
幾人邊走邊說,眼見王氏宗族中前來問候賀喜的人越來越多,已然快走到了王賁府上。楚南雄不愿在咸陽城中多做逗留,便停下來說道:“天色將午,家祖母還在等候消息,南雄不敢讓家人掛懷。侯爺、夫人、安兒姑娘,南雄就此告辭。”
王賁愕然道:“已經(jīng)備下筵席,如何能走?”
楚南雄笑道:“侯爺好意,南雄心領。南雄左右住在渭水河畔,還怕以后沒機會相見嗎?”
王賁自然不愿放他走,可奈何嘴笨,說來說去只是幾句:“不能走不能走,到了家門口,怎么能不進去坐坐?”
楚南雄笑了笑,嘴上雖然沒再說話,可看他那意思,顯然是不會進府的。
王安眼見如此,便出聲言道:“父親,楚公子既然掛念家人,也就不必強留,安兒代為慰勞也是一樣的?!彪S后,她微笑側(cè)目,看著楚南雄,“公子,安兒送你回去?”
楚南雄點頭道:“也好?!?p> 王賁還待要留,李氏卻對他擠了擠眼。王賁傻愣愣的,問道:“怎么了?”
李氏掩口一笑,推著王賁就往王府方向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道:“你們回去吧,代我向國太問好。”
等到二人走遠后,王安方才松了口氣,對著身后一招呼,家丁馬夫便駕著兩輛馬車靠了過來。
二人來咸陽時,因楚南雄有話要對王安囑咐,因此二人同乘一輛馬車?;厝r,馬車卻有兩輛。
王安正自思忖,見幾名隨從捧著秦王賜下的錦緞,欠了欠身后要往家里走去,她便當即攔了下來,指著其中一輛馬車道:“你們將錦緞放在車中,我要帶回莊子去?!?p> 錦緞共有十匹,全都放在車里的話,馬車自然坐不了人了。王安輕輕笑了笑,抬手對楚南雄說道:“公子,請上車?!?p> 楚南雄見只剩下一輛馬車,略有些遲疑,問道:“只此一輛,坐得下我們兩人嗎?”
王安微笑道:“來時便同坐一車,如何坐不下?秦人隨和,公子勿疑?!?p> 大秦胡風興盛,不重男女大妨,楚南雄見王安一女兒家尚且如此,也就不做多想。笑了笑,掀開車簾就探過身去。
這時,街角邊有人高呼一聲“安兒”,便有幾名風華正茂的少女跑了過來。
楚南雄順勢退了出來,站在一邊靜靜的瞧著。
來人共有六位,皆有姿容,年紀相仿。小的約十四五歲,大的也不足二十,幾名少女走到王安身邊時,為首一人便抓住王安雙手,切聲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到處都在傳你犯了重罪?”
這幾名女孩都是王安好友,年長的是商鞅后人、商公之孫,名商女;年幼的是白起曾孫、白仲嫡孫,名白柔。其他幾人,也都是咸陽城中的世族之女。諸女家中梁柱既為富貴豪門,又多與王翦王賁父子相熟,因此,幾人與王安自幼便是閨中姐妹。
王安笑了笑,對眾女解釋一番,等說到朝堂對質(zhì)時,直說的她們心驚肉跳,一陣后怕。
楚南雄站在一旁靜靜的聽著,這時,那年長的商公孫女冷不防的扭過頭來看了一眼,頓時驚呼道:“哎喲,喲喲,這是誰家少年?莫不是你家的客卿家仆?”
王安抿嘴一笑,“這是位公子?!?p> 商女嘖嘖有聲,“咸陽城中的俊俏公子,還有我不認識的?”
她盯著楚南雄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把他從頭到腳、從臉到后看了個通透明朗,口中又嘶聲贊道:“姐姐活了二十年,還從未見過這等人物!安兒,此人莫不是你閨中情郎?”
王安原本正滿面桃色的笑著,臉上頗為得意,哪知商女突然來了這么一句,一張俏臉上頓時紅霞漫飛。她低聲斥了一句:“胡說什么呢,這位是楚公子,我家的,我莊子里的鄰居?!?p> 商女問道:“你倆之間沒事?”
王安吞吞吐吐的道:“還,沒事,能有什么事呀?”
商女一聽,大大的叫了一聲好,又轉(zhuǎn)過去盯著楚南雄看。
楚南雄被她看的心里直發(fā)毛,尷尬的笑了笑,道:“安兒姑娘,在下去那邊等你?!闭f著,直走出了十幾步遠。
商女口中嘖嘖,臉上難掩興奮之色。
她一把推開王安,將她拋在一邊,對著一眾千金小姐們大聲叫道:“他們兩個既然沒事,多半是沒這福分,如此甚好。姐妹們,今日你商姐姐要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手段。這位公子,商姐要了!等今晚上天黑后,我去一趟渭水河畔,找到他家,灌他幾壇烈酒,也好便宜行事。嘿,如此一名俊俏公子,本姑娘竟然不知道,大伙瞧著,我定然把他吃到嘴里。”
眾女哈哈大笑,都說商姐姐獸性大發(fā),那位公子要倒了霉了。白起曾孫白柔,雖然年紀小,可也是個古靈精怪的,她一把扯住王安,笑嘻嘻的道:“安兒姐,那公子要被浪姐姐生吃了,你不心疼?”
王安薄怒道:“她要吃便吃,管我什么事。”
白柔嘿嘿道:“那柔兒也要吃,到時候你可不要怪我咯?!?p> 王安嗔了句:“小小年紀不學好,吃得下嗎?再胡說,不理你了!”
眾女又是一陣大笑。
王安別過臉,不去理她,但她心里也十分害怕。那商公之孫雖只是一介女流,可十分得世家貴族照顧。
只因當年商鞅變法后,觸動了王族權貴,因此孝公一死,滿朝上下全都是罷黜商鞅的奏疏?;菸耐踔貕褐?,不得已治了商鞅的罪。叛國謀逆、五馬分尸,就連他家里的男女老少,也被殺了個七七八八,只留下一脈獨枝的幼子。
百年之后,秦人因感商鞅變法之恩,民間私自祭祀者屢禁不止。秦王也覺得對其有所虧欠,便追加其后人封地食邑。至秦王政時,商氏一脈儼然已是世家大族。
楚南雄與眾女雖然隔了十幾步遠,可商女聲音既大,周圍又十分空曠,眾姐妹的那番“豪言壯語”,楚南雄自是一字不落的全都聽見了。他心頭尷尬之余,便背過身,往護城河邊走了過去。
商女瞄了一眼,頓時笑道:“嘖嘖,多半是個雛兒,越發(fā)勾人了。姐妹們,看我今晚如何調(diào)教他。”
王安再也忍不了了,怒道:“你再胡說,以后別想進我家大門!”
商女喲的一聲,嘿然道:“護食了不是,早瞧出來你倆有奸情了。明明兩輛馬車,偏往一輛車上擠,安兒妹妹好手段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倆就連上車時也是眉來眼去的,酸的喲?!?p> 王安臉上一紅,還要呵斥她,可那幫姐妹早就已經(jīng)開始起哄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商女見王安又羞又愧,眼圈紅紅的,便上前摟著她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碧痤^對著河邊一揮手,喚道,“唔,那位公子,請過來吧?!?p> 楚南雄見狀,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來。眾姐妹又是竊竊私語一陣,說什么“小情郎來啦”、“浪姐姐快調(diào)教他呀”,弄得王安怒也不是,羞也不是。
等楚南雄走到面前時,王安正想著要不要引薦一番,商女便已經(jīng)摟著她將她推到了馬車內(nèi),隨后收了笑容,對著楚南雄一臉莊重的道:“公子請上車?!?p> 楚南雄見她難得正經(jīng)了幾句,便道了聲謝,急忙抓著車轅,登上車駕。
哪知他還未進去,商女便伸手在楚南雄臀上抓了一把,隨即輕輕捻了捻,又用力的一捏,之后就向前一推,哈哈大笑道:“公子千萬小心,切莫故意使壞,撲倒了我家安兒。”
楚南雄已然一個不穩(wěn),跌在了王安懷中,耳邊聽得王安嬰的一聲,登時臉紅大囧。
馬車外白柔也接著和道:“安兒姐也是,渭水路遠、馬車顛簸,可別坐錯了位置,坐到了公子腿上?!?p> 車外眾女嘻嘻哈哈,大笑一通;車內(nèi)二人面紅耳赤,羞澀不已。
金秋九月,涼風吹動紅葉,忽忽如青蔥歲月。馬車內(nèi)春意昂然,吱呀車軸撩動心弦,恍恍然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