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因不識字,府中事項多不過問,一向由其子蒙毅負責(zé)。府上大大小小幾百名客卿,也多是蒙毅選拔聘任的。因此,在這些素有博學(xué)之名的先生們面前,蒙武不敢托大無禮。眼見書房內(nèi)十幾人默不吭聲,盯著賬簿竹簡沉思苦吟,忍不住問道:“幾位,如何?寫滴什么?”
府中主簿放下賬簿,笑道:“東翁,此書冊是一本賬簿,竹簡則是一封條例,若在下沒有看錯,這當是武成侯莊里的東西。”
蒙武點頭道:“不錯,這里面有什么古怪?”
主簿搖頭嘆惋一陣,說道:“賬簿簡單明了,高效易懂,只需看一遍,十歲小童也會了?!?p> 他略微靠近,指著書冊中一頁單據(jù)道:“東翁請看,這單據(jù)正是上游商家的貨單,其中簽有商家姓名、照身,只要貨物有一絲不妥,不管其他,就找此人說事,單據(jù)就是證據(jù)。還有,這里……”
主簿翻了兩頁,也忘了蒙武根本就認不得幾個字,“每頁賬目之下,各有當事人簽字用印。一旦有錯,直指其人,有此為證,誰敢推諉?”
之后,他又從一旁拿過竹簡,贊道:“東翁看這里,此條例雖只三條,與咱們府上所用并無二致,然而,這最后一句,當真是神來之筆?!搪眠B續(xù)三季收益墊底而查無緣由者,領(lǐng)隊、掌柜、主事遣返回莊,永不錄用。查清緣由者,則交由渭水莊園另行處理。’如此一來,別管是誰,只要掙不了錢,就老老實實的回來受罰,可謂末位淘汰、能者多勞。當真妙極!”
蒙武雖然看不懂竹簡上的文字,可聽主簿這么一解釋,心里也是十分激賞。
主簿猶自喃喃自語道:“難怪近日常常聽說,王家的店鋪一改疲敝,生意蒸蒸日上,原因竟是如此。武成侯王翦果然是個奇人,這才歸隱田園幾天?”
蒙武冷哼一聲,“這和那老狗有啥個關(guān)系?!蹦闷鹬窈喛戳丝矗謫栔鞑镜?,“俄府上也能用么?”
主簿高聲道:“能用,如何不能用?待我等上報給主君,這幾日便可頒為定例!”
蒙武雖是家里長輩,卻不是一家之主。府中大小事務(wù),都由蒙毅拍定敲定。因此主簿等人雖稱他為東翁,卻不稱主君。
蒙武聽主簿如此說,便伸手抄起竹簡賬簿,道:“俄去俄去,泥們等著俄?!?p> 蒙毅正與國尉府的幾位同僚商量伐齊大計,正說到糧草軍械一事時,扭頭見蒙武拿著一封竹簡走了過來,便問道:“何事?”
蒙武小聲陪笑道:“剛與主簿那們幾個先生弄了個條例,想在家里試試,拿來叫泥看看?!?p> 蒙毅道:“主簿那邊沒有異議?”
蒙武點了點頭。
蒙毅嗯了一聲,道:“即是如此,便頒行吧。你去吧。”
蒙武張張嘴,還想說些什么,可蒙毅卻對他揮了揮手,就與國尉府的同僚說起了軍械改制的事情。
蒙武只得閉嘴,悶悶不樂的走出了客廳,將竹簡交由主簿,等明日一早,即在蒙氏商鋪中頒行使用。
蒙氏一族的商鋪雖然不多,可店面頗大,若總而論之,未必比不過王氏。況且有一眾能吏盯著,也算井井有條。至于蒙武所說的新條例,蒙毅壓根沒當回事,全給忘了個干凈。
等過了十天,內(nèi)史之地的賬簿率先發(fā)來的時候,蒙毅正在書房,見主簿命人抬了兩口箱子過來,就奇道:“這是何物?”
主簿指著箱子,笑道:“原本我就覺得府中有人做花賬,只是查不出來,眼下卻全都清楚了。這里三萬錢,便是從他們嘴里掏出來的。”
蒙毅吃了一驚:“竟會如此?”打開賬簿看了一眼,就覺得這個月的賬目與往日比起來大為改觀,心中好奇之余,又拿起賬簿旁、寫著條例的竹簡仔細審閱起來。
等他看到其中一行小字注釋著:“以后但凡有令,必須簽字用印,二者缺一,便視為無效?!泵梢惆櫰鹈碱^琢磨一番,幾息過后,他豁然一駭,問道,“這莫不是老爺子弄的?”
主簿點了點頭。
蒙毅大為震驚,即刻命人將蒙武請了過來,指了指身前軟塌,不等蒙武坐下就開口問道:“這條例你從何處偷來的?”
蒙武見他對自己頗為不敬,心里是老大的不痛快,更何況還是當著主簿小廝的面。他老老實實的坐在軟榻上后,就氣鼓鼓的抬起頭,不答話。
蒙毅頓時覺得有些尷尬,正不知道說什么,主簿卻笑了笑,道:“我等先行告退?!敝蟊泐I(lǐng)著家奴去了。
等幾人全都出了書房走到院子里時,蒙毅眼光頓時一凜,瞪著蒙武道:“眼下人都不在,問你話就老實回答。這條例是抄的誰的?”
蒙武哼的一聲,“有兒子這么跟老子說話的?要是恬兒在家,絕對不會這么對俄?!?p> 蒙武懼內(nèi),那在整個咸陽城都是出了名了。無論他對別人如何打罵叫囂,只要見了蒙老夫人,必然是乖乖束手,老實的跟個鵪鶉一樣。
然而他除了懼內(nèi),而且懼子。
蒙毅沉穩(wěn)莊重,心思縝密,自幼飽讀詩書,年少時便有賢公子之名,尚未及冠,就被蒙老夫人視為英才,因此常常在他耳邊訓(xùn)誡道:“千萬別學(xué)你老子,大字認不得幾個,還整天耍寶?!?p> 久而久之,蒙毅對待他這個二狗老爹就有了許多苛求。雖然說不上嫌棄輕視,但總覺得他老爹可以做的更好。最起碼不要稍有不順就破口大罵、伸手打人,在朝堂之上出盡洋相不說,還被文武百官嘲做笑柄。
蒙毅暗自嘆了口氣,見其父多有不快,便出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不該訓(xùn)你。那你也好好說話,這條例究竟出自誰人之手?”
蒙武怒色稍稍有些平息,反問道:“泥管他是誰,到了俄家就是俄滴,拿來用不就行咧,哪那么多事?!?p> 蒙毅霍的一聲從軟塌上站了起來,一步跨到蒙武面前,拿起竹簡拍在小幾上,頗有些動容的道:“我的老爹,我的父親,你怎么還看不出來?你當了這么多年的將軍,到現(xiàn)在還瞧不出條例中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