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既為大秦都城,自然也是天下核心。城內(nèi)店鋪、酒肆、貨棧、旅舍,包括商販、游客、貨郎、走卒,比之尋常都市不知道繁華興盛了多少倍。位于胡橋大街四路岔口的百歲樓,因?yàn)榈囟物@眼、且做著典屬國的酒食生意,則又是其中更為知名的了。
百歲樓共四層,按天地玄黃而分,有天字號廂房十二座、地字號廂房十二座、玄字號廂房十二座,總計廂房三十六座。一樓是一處大廳,前后通透、裝飾華美,有案幾軟塌三十余套,可容納散客一百多人。
酒樓每日巳時起開門迎客,到晚間亥時末打烊關(guān)門。店內(nèi)一應(yīng)伙計、庖廚、小廝、雜役,卯時天色微亮就得起床收拾。酒肉菜品、柴薪器具,一樣都不能馬虎。
眼下正在寅時,天尚黑透,半點(diǎn)光也不見,酒樓內(nèi)各色人等正在熟睡。胡橋大街忽然涌起一陣腳步聲,接著就有人砰砰砰的敲響了百歲樓的大門。
酒樓里隨即傳來一陣謾口罹罵。
掌柜的披著棉衣走到屋外,為防不測,特意命幾名雜役揣著木棍鐵勺,與他一起來到前廳。
幾人剛一打開大門,卻見兩隊軍兵站在門外。為首二人身穿鎧甲、腰挎長刀,看其軍服佩飾,一個是都尉、一個是校尉。
掌柜的先是吃了一驚,隨后便笑吟吟的道:“幾位軍爺,莫不是走錯了門?”
軍伍中站出一名偏將,指著那名都尉道:“這位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兼御前行走、領(lǐng)親衛(wèi)長一職、可帶刀入殿者,都尉章邯章將軍?!?p> 掌柜的一聽,心里頓時涼了半截。
偏將又指著那名校尉道:“這位是王城南軍副統(tǒng)領(lǐng)、掌咸陽南城巡務(wù)、武成侯之孫、通武侯之子、準(zhǔn)入宮言事者,校尉王離王將軍?!?p> 有這兩號人物在前,掌柜的臉都嚇綠了。他站在那里,一個字也不敢吭聲。身后那幫雜役、小廝,原本正要仗著百歲樓的家主扶蘇之名,想亮出木棍鐵勺恐嚇一番,可到了現(xiàn)在,別說恐嚇,氣都不敢出了。
章邯看了幾人一眼,也不說話,右手往前一揮,身后近千名軍士唰唰奔入。轉(zhuǎn)眼之間,整座酒樓內(nèi),從天字一號廂房開始、到大廳之中的每個角落,全都仔仔細(xì)細(xì)的勘察了一遍。
之后,軍伍各領(lǐng)隊來到章邯面前,半跪在地,說道:“將軍,已巡視妥當(dāng)?!?p> 章邯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是一揮手,自身后跑來眾多奴仆、侍女。有的捧鍋、有的抱柴、還有的抬著一口又一口的箱子,涌入后院廚房、柴房、庫房之內(nèi)。
接著,就聽后院中一群人高聲叫道:“何人在此?竟敢拆我百歲樓的爐灶。不要命了?這里可是長公子扶蘇殿下的產(chǎn)業(yè)!”
章邯微微皺眉,向后院瞄了一眼。王離即刻站出,指著那掌柜的道:“自此刻起,你這酒樓已被征用,留下幾名面善的伙計賬房候著,其他人全都回去睡覺!”
那掌柜的膝蓋都直不起來,抬頭看了看,想問上幾句,可又不敢吭聲。到最后,他終于大著膽子,低聲提示一句:“這酒樓是扶蘇世子的。”
王離輕哼一聲,自偏將手中拿出一袋刻金,扔在柜前,“若有人問起來,就報我王城軍的名號。這些若是不夠,你可直接派人到咸陽令那里要錢。”
掌柜的哪里敢說錢的事,他偷偷瞄了一眼,見那袋刻金足量足色,幾乎有兩斤重。每塊刻金上還印著“宮廷”、“御制”字樣。他就算再傻,此刻也早就已經(jīng)心知肚明了。
掌柜的沒敢多說一個字,小心翼翼的取了刻金,留下兩名心靈手巧的伙計、兩名年老持重的賬房,佝僂著身子躲到后院去了。
幾息之后,后院里的動靜盡皆不見。百歲樓里所有的雜役小廝,全都鎖緊了房門,蒙頭躲在了被窩里。
寅時剛過,酒樓后廚的一應(yīng)器具、食料、酒水、薪柴,全都煥然一新。章邯、王離彼此相視一眼,見萬事具備,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個走到柜臺之后坐定、一個來在大廳中央坐定,只等那幾位大人物前來。
卯時一刻,胡橋大街上腳步款款,期間還傳來幾句呱呱嘰嘰的笑聲。
章邯與王離坐在席位上巋然不動,片刻之后,嬴政在趙高的服侍下,與一眾王公大臣走了進(jìn)來。
他剛一進(jìn)門,就吁的一聲,打量著雕梁畫棟微微笑道:“這地兒不錯,我是不成,你們以后倒可以常來。”
幾位大人附和著笑了起來。
章邯瞄了那兩名伙計一眼,朗聲道:“帶幾位爺臺去廂房歇息。”
伙計哆哆嗦嗦,走到嬴政三步開外,臉上極力擠出一絲笑容,躬著身道:“爺臺,請隨我來?!?p> 隨后,在一眾侍衛(wèi)、軍卒的注視中,伙計領(lǐng)著嬴政及幾位大員,往四樓走去。
嬴政既為國君,自然要在天字一號房落座。他進(jìn)了廂房之內(nèi),幾位大人便在室外拱了拱手,笑道:“主君莫怪,我等也要入座了?!闭f著,分別走向了天字二號房、天字三號房……
嬴政在臨窗主位上坐下以后,扭頭看了一眼:咸陽城南城一帶,好幾個街區(qū)的風(fēng)景人物全都映入眼簾。那在百歲樓對面的典屬國,更是從前門看到了后院。
他指著典屬國的院落微笑道:“胡亥,你來看,這里雖近街道,可先祖遺風(fēng)尚在。庭院小而房屋大,且不加修飾,我大秦務(wù)實(shí)之風(fēng),由此可見一斑。”
小王子胡亥湊到窗口看了一陣,連連點(diǎn)頭稱贊。
嬴政又對隨行的一名少女道:“弄玉,你也坐過來。你常說天下男兒,難有能及四公子者,眼下正有一位名公子即將出山,也好讓你看看我大秦的風(fēng)流人物。”
少女身披裘衣、頭戴氈帽,雖只露了眼角一眉,卻頓時讓陰冷昏暗的廂房溫暖、明艷起來。
她站在胡亥身后,踮起腳尖瞄了一眼,輕聲微笑道:“舅舅說的風(fēng)流人物便是楚南雄么?這大半個月以來,咸陽城中的大街小巷,無處不在流傳這個名字。宮里宮外,幾個姐姐妹妹也都在說楚公子如何如何,弄玉今日還真要瞧上一瞧??纯催@位讓舅舅整日掛在嘴邊的名公子,究竟名在哪里?!?p> 胡亥笑道:“姐姐,我也是來看他的。咱們這滿朝許多文武,全都是來看他的?!?p> 隨后,天字一號廂房內(nèi)便傳出呱呱嘰嘰、哈哈呵呵的笑聲。
在天字一號房左側(cè),坐的是丞相王綰,及相府長史馮去疾并一眾主事、主吏。
馮去疾長長吐了口氣,打開窗戶,望著典屬國道:“請是請不動,不過總算把他給逼了出來。楚南雄啊楚南雄,今日看你哪兒跑?”
天字三號房在天字一號房右側(cè),坐的是國尉尉繚、護(hù)軍都尉蒙毅。尉繚用手指敲擊著桌案,望著蒙毅道:“聽說,你老爹昨日午后一路跑到桃花溪岸,不找楚南雄、專找老國太,在老國太面前軟磨硬泡、哭求了一個下午?”
蒙毅感嘆一聲,苦笑道:“我老爹憨直,沒什么好法子,只能用這等苦辦法?!?p> 尉繚卻一臉莊重,絲毫沒有取笑的意思。他收回右手,嘖的一聲,盯著蒙毅道:“老夫眼下已然半官半隱,過不了兩年就要退位讓賢了。國尉府由你來執(zhí)掌,也算是物盡其用,老夫還是放心的。只是你既然做了護(hù)軍都尉,走以往那些老路是不成的。你穩(wěn)重心細(xì),這固然是好事,可你少了份靈動。國尉府這幾年來,一直按部就班,并沒有太大作為。這是一個隱患。”
尉繚扭過頭,看向窗外,補(bǔ)了一句:“你太過穩(wěn)健?!?p> 蒙毅默默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國尉教訓(xùn)的是。”
尉繚卻一擺手,“不,這不是教訓(xùn),這算是老夫助你最后一程。今日楚南雄出山,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看仔細(xì)了。此子才氣縱橫,卻不屑于奇淫巧技。幾番出手,總是化繁為簡,然而卻又在法度、情理之中。可見,他是個返璞歸真、存乎一心的能人。老夫特意把你叫來,不讓你跟王賁、李信混在一類,就是怕你只顧著瞧熱鬧,忘了治國治軍之精髓。你記住,大凡軍國政事,不僅要穩(wěn),而且要變、要通、要活、要狠!”
蒙毅凝眉傾聽,不曾漏了一個字。
從天字四號房開始,一直到天字七號房,分別坐著李斯李由父子、王賁李信兄弟、廷尉贏重及左右二監(jiān)、楊端和與辛勝二將。其余兩側(cè)廂房內(nèi),則布滿了禁軍、親衛(wèi)、屬吏、宦官。
地字號廂房在三樓,老王公嬴岳難得從府中走了出來。他坐在一號廂房內(nèi),一邊望著微微泛紅的天空,一邊忍不住嘆了口氣,“老夫許久不問世事,不曾想咸陽城中竟然出了這么一號人物。子嬰,此人才能智謀,只怕在你之上?!?p> 先王孫公子嬰一直低頭不語,在這位老王公面前,他少有開口說話的時候。
老王公微微笑了笑,將案幾上一杯熱茶推了過去,語氣稍稍和緩的道:“倒不是說你比不上別人,只是要讓你知道,人外有人。我王族宗室自昭襄王時起,就少有能拜君封侯者。你祖爺爺我打了一輩子仗,本以為能給王族掙點(diǎn)臉面,卻不想終究輸了王家那老狗一籌。長平城那一場大戰(zhàn),本是你祖爺爺最好的一次時機(jī),卻因算錯了敵軍數(shù)目,只分了一萬騎兵去堵截趙軍糧道,結(jié)果導(dǎo)致那一萬騎兵無一人生還。你祖爺爺這條腿,便是在那一場戰(zhàn)事中給趙軍敲斷了?!?p> 公子嬰抬起頭來,看著老王公孱弱無力、枯萎消瘦的右腿,忍不住低聲說道:“祖爺爺宅心仁厚,若非死命去救王齊,也不會中了埋伏。那王氏老狗不僅不記恩,反而誣告祖爺爺不聽軍令。此仇此恨,孫兒記下了?!?p> 嬴岳擺了擺手,“公是公,私是私。我嬴岳做事,向來公私分明。老夫確實(shí)因?yàn)樨澒π那?,葬送了一萬騎兵,他王翦告發(fā)老夫,老夫并無怨言??衫戏?yàn)榱司人珠L才斷了一條腿,從此以后再不能征戰(zhàn)沙場、建功立業(yè),與拜君封侯永隔天塹。那王氏老狗不僅連句安慰的話都沒說,竟能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控告老夫作戰(zhàn)不利、沒能救下他家兄長!他兄長是人,老夫便不是人!”
老王公嬴岳說到這里,竟忍不住拍案而起,大聲斥責(zé)起來。
隨行護(hù)衛(wèi)急忙暗示道:“主君噤聲,隔墻有耳?!?p> 老王公喘了幾口粗氣,這才坐了下來。待稍稍平復(fù)后,他便又對公子嬰柔聲說道:“孩子,我王族宗室自昭襄王起,歷經(jīng)三任國君,到子政時仍無一人能拜君、無一人能封侯。老一輩的叔伯祖父們,都不成了,沒一個能用的。以后,全都指望你們了?!?p> 公子嬰握拳起誓道:“祖爺爺放心,子嬰若不能掙下一個君侯來,既無臉面去見列祖列宗,也無顏相對祖爺爺。子嬰甘愿自絕!”
老王公欣慰的笑了笑,連番贊嘆道:“好,很好,說得好!孩子,我大秦雖按軍功授爵,但拜君封侯并非只有征戰(zhàn)廝殺這一條路。你祖爺爺并無政才,因此走的是軍功一路??赡悴煌?,你天資聰穎、足智多謀,無論民政軍政,都大有可為。以后出將入相、拜君封侯,指日可待?!?p> 老王公說完這些,便又向窗外看去,“只是你還差了些火候。你雖精讀百家、能文能武,卻還沒到呼之即出、信手拈來這一步。今日楚南雄出山,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好好觀看、仔細(xì)揣摩。你叔祖贏疾雖然也是個好孩子,可他始終過于平庸,此生前途到此為止了。如今,他只怕是要成為楚南雄的墊腳石。孩子,天下公子名士成千上萬,偶有先出頭者也不必太過在意。只要你時時精進(jìn)、日日向前,終究能有成大事的一天。”
公子嬰慨然應(yīng)允道:“祖爺爺教誨,孫兒銘記在心!”
老王公又說了幾聲好,指著身側(cè)靠窗的座位道:“你坐過來,今日咱們祖孫就看一看這楚南雄有什么能耐?!?
騎鶴呀
這一章比較長,人物又多,所以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