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棋、擺了酒,嬴政便與楚南雄在偏殿中央相對而坐。文武眾官圍在左右、趙高章邯恭身相陪,公子嬰與幾名侍婢站在一旁,為嬴政斟酒、為楚南雄添杯。
楚南雄舉止風(fēng)流、意態(tài)瀟灑。朝臣侍婢圍在身旁,如眾星捧月、如鶴立雞群。
嬴政舉起酒杯,與楚南雄微笑示意后,便仰頭飲盡。接著就笑著問道:“南雄,前些時日你曾說,九縣水患一事,必是人為。那寡人問你,到底是何人所為?”
楚南雄與他對飲一杯,答道:“此事并不難猜,大王或許已經(jīng)知道了?!?p> 嬴政點了點頭,便對著公子嬰招了招手,讓他把酒滿上。
公子嬰急忙躬身縮首,低聲問道:“南山君可要還飲酒?”
嬴政表情隨即淡漠下來,冷聲道:“問什么?倒酒就是了?!?p> 公子嬰說了聲是,便走到楚南雄面前,將他酒杯添滿,隨后仍站在一側(cè),與宮人、侍婢為伍。
嬴政見他如此,心情更感不悅,瞄著他道:“岳王公常說,你很有些能耐,只是過于謹(jǐn)慎。大可不必!你現(xiàn)在既然做了王城軍都統(tǒng),那便要拿出都統(tǒng)的樣子來?!?p> 公子嬰急忙說是,恭謹(jǐn)之態(tài),猶勝往昔。
嬴政煩不勝煩,待頓了片刻后又,問道:“你接管王城軍已有月余,九縣水患一案,可有什么想法?”
公子嬰不敢直視嬴政,便扭向一邊,雙手捧著酒壺,道:“回大王,這件案子,可能與齊人有關(guān)。”
嬴政回過頭來,看向楚南雄:“你覺得如何?”
楚南雄點了點頭,“南雄也這么覺得。”
公子嬰接著說道:“此人,當(dāng)是一名辯士?!?p> 楚南雄道:“我也這么覺得。”
嬴政笑了笑,對公子嬰道:“你接著說?!?p> 公子嬰道:“此辯士,曾在我朝為官?!?p> 楚南雄笑了笑,仍是說道:“我也這么覺得?!?p> 如此一來,兩側(cè)的文武百官倒忍不住議論起來。
楚南雄之才,眾人全都清楚。就目前來說,朝堂之上無人能及。
公子嬰之名,眾人也聽聞已久。嬴氏宗族中,無人能出其右。
但二者究竟孰長孰短,這就不好說了。楚南雄閑居已久,而公子嬰剛剛出山,二人之間并沒有較量過,也從未產(chǎn)生過任何碰撞。
如今公子嬰說了三句話,嬴政全都點頭默許,楚南雄則道:我也這么覺得。這種回答,未免有些太過潦草。
周圍的文武群臣共有兩派,一派是已經(jīng)占據(jù)朝堂主導(dǎo)的王族一派,一派是以馮去疾、蒙毅為首的外姓一派。公子嬰是嬴氏子侄、楚南雄剛剛?cè)⒘送醢玻孙@然成了兩派的代表人物。李斯、嬴疾不服楚南雄,馮去疾、蒙毅不服公子嬰,兩派各懷心事,都想一較高下,以此在嬴政面前掙些臉面。
李斯呵呵笑了兩聲,首先開口了。他捋了捋胡須,看了嬴疾一眼,便對著嬴政說道:“兩位公子年輕瀟灑,都是我大秦的朝堂俊彥。不如就水患之事比試一番,也讓我等開開眼如何?”
不等嬴政開口,嬴疾早已經(jīng)冷冷的哼笑起來,“楚南雄,你平時巧舌如簧、能說會道的,怎么今日老是拾人牙慧?莫不是嘗到了浪女淫奔的滋味,便露了餡了?”
浪女淫奔,說的就是王安。這事原本在咸陽城中一度傳為笑談,但王安對楚南雄從一而終、貞潔無二。此事在二人成婚后,便由笑談轉(zhuǎn)為美談。咸陽城里的勾欄瓦舍、百姓人家,每每談?wù)撈饋?,不僅對王安贊譽(yù)有佳,且多將這些故事當(dāng)做男女鐘情的范本,已經(jīng)錄入了典籍。
嬴疾在一眾大員面前如此說,顯然是忌恨楚南雄負(fù)了弄玉。
楚南雄雖對弄玉有愧,但也絕不能讓人污蔑王安。他回過頭,盯著嬴疾,冷冷的道:“聽說,疾王叔因典屬國吏治有功,要升任內(nèi)史府府令?”
嬴疾瞇眼抬頭,傲然道:“怎么?不服?”
楚南雄搖了搖頭,呵呵笑道:“不敢不敢。大概疾王叔還不知道,那掘開鄭國渠谷口河堤的淳于越……”
楚南雄頓了頓,見眾人全都默不吭聲,顯然都已經(jīng)猜到水患肇事者就是淳于越。他接著說道,“那淳于越孤身一人,就能掘開五六處、數(shù)十丈長的谷口?”
鄭國渠決堤不止一處,而每處都有十幾丈長,非數(shù)百人一起上陣,根本就做不到。
這事也不難推斷,因此,楚南雄如此一問,眾人紛紛猜測起來。
嬴疾道:“淳于越找人掘開谷口,關(guān)我嬴某人什么事?”
楚南雄道:“水患之時,典屬國并無府令,府內(nèi)以你為首。你身為典屬國府丞,掌管內(nèi)史之地遺民事項,水利田畝、民政農(nóng)政,包括軍伍、徭役,全由你典屬國過問。這里面沒你的事?”
嬴疾辯駁道:“這事內(nèi)史府都無防備,我典屬國能有什么辦法?”
這時,內(nèi)史騰出列說道:“水患之時,正值伐齊之際。內(nèi)史府負(fù)責(zé)三軍器械、糧草,及屯田、征戰(zhàn)事宜,因此內(nèi)史之地的水利農(nóng)事、民政軍伍,暫由國尉府、典屬國、司農(nóng)院三府代管。此事有相府官書為證?!?p> 鄭國也道:“司農(nóng)院因兼顧中原屯田大營,也將內(nèi)史之地的農(nóng)務(wù)水利等事交由典屬國代管,老臣也有相府官書為證。”
嬴疾豁然吃驚道:“這事我怎么不知道?”
楚南雄道:“你當(dāng)時整天想著把嬴棄、嬴放調(diào)到鄭郊大營,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些事情本該你管,水患之后也當(dāng)由你調(diào)度??傻筋^來,救災(zāi)大營設(shè)在了櫟陽縣衙,由一眾縣官小吏全權(quán)負(fù)責(zé)。你典屬國一個人影也沒見到?!?p> 嬴疾臉色煞白、滿面惶恐,他看了看馮去疾、又看了看李斯,最終目光落在嬴政頭上,苦苦解釋道:“大王,當(dāng)時正值大軍東出。我典屬國上上下下,全在想著伐齊……”
嬴政面無表情的道:“你們上上下下,都在想著如何搶功、如何把你的人安插在大營里吧?”
嬴疾一聽這話,頓時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苦求道:“大王,老臣絕無此意?!?p> 嬴政任他跪著,也不理睬,轉(zhuǎn)而看向楚南雄道:“掘開鄭國渠者,確實是淳于越。只是,寡人卻找不到他。此人多半已經(jīng)逃了。”
楚南雄點了點頭,“怕是事發(fā)當(dāng)天,他就已經(jīng)離了關(guān)中?!?p> 嬴政問道:“那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楚南雄正要回答,便見公子嬰微微一動。他笑了笑,道:“公子嬰既然升任王城軍都統(tǒng),那此事多半是知道的了。”
嬴政看看楚南雄,見他胸有成竹、洞若觀火,顯然已經(jīng)有了眉目。再看公子嬰,雖仍是低著頭,卻也像是默認(rèn)。他心中也存了讓二人相較一番的意思,便命趙高取了筆墨竹簡,擺在案前,對楚南雄道:“南雄,你倆將想法寫下來,看看是否一致?!?p> 楚南雄笑著點了點頭,拿過筆墨,在竹簡上寫了幾個字。
公子嬰頓了頓,便放下酒壺、收起衣袖,小心翼翼的蘸了蘸墨汁,也寫下幾個字。
嬴政大感興趣,伸手向楚南雄要來竹簡,口中還問道:“寫的什么?寡人瞧瞧?!蹦迷谑种幸豢?,竹簡中赫然寫道:“楚地”
嬴政哦一聲,見公子嬰雙手捧來竹簡,便命趙高接過,看了眼,寫的也是“楚地”。
嬴政大喜,命趙高將兩枚竹簡在文武面前一一展示。
楚南雄下手隨意、筆跡瀟灑,眾人一看,便覺得此人無拘無束、坦蕩天然。公子嬰下筆謹(jǐn)慎、字跡工整,也如同他本人的性子一般。但不管二人秉性如何,竹簡中寫的地方卻是一模一樣。兩側(cè)文武見了,都忍不住暗暗輕嘆道:“這公子嬰確實是個有能耐的,竟和楚公子想到一起去了。”
等眾人觀看完畢,嬴政便問楚南雄道:“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怎么他偏偏到了楚地?”
楚南雄笑道:“如今四海歸秦。東面齊地,本為淳于越故土。他既然做了秦吏,家鄉(xiāng)父老便恨他入骨,他自然不敢回去。西面是我大秦,再往西是戎狄,茹毛飲血、不毛之地,他也不敢去。至于云中之外,則是北胡、匈奴的地盤。中原之人,哪敢去那里?至于南楚、越地,一是魚米之鄉(xiāng),且與舊齊有盟,因此可以安身?!?p> 嬴政點了點頭,“你說的很有道理。那么,如何將他捉拿歸案?”
楚南雄道:“此事十分簡單,只需……”
嬴政卻一擺手,“先別說,你二人再比試比試?!?p> 楚南雄笑了笑,提起筆墨,在竹簡上寫了幾個字。
嬴政拿過來看了一眼,見上面寫道:“遣使?!庇挚戳丝垂計耄厦鎸懙囊彩恰扒彩埂倍?。他大感驚奇,哈哈笑道:“你倆又想到一塊兒去了?!?p> 話音剛落,不僅兩側(cè)文武十分動容,就連趙高、章邯也覺得不可思議。
眾人心中更是一致認(rèn)定:這公子嬰,竟能與楚南雄相提并論。
嬴政興味勃發(fā),將竹簡放在案前,又對楚南雄道:“遣誰為使,你寫,接著寫?!?p> 楚南雄嘆了口氣,苦笑兩聲,在竹簡上寫了幾個字。之后卻將竹簡翻了過來,將字跡遮掩住了。
嬴政伸了伸手,正要看他寫的什么,這時,公子嬰已經(jīng)收了筆、將竹簡遞了過來。
嬴政順勢將公子嬰的竹簡拿在手中,定睛一看,上面寫的是:“楚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