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我爹壓制著,不然,我早被祖母護(hù)到碧樗院里藏起來過冬去了。
陸采之對我說:“這天冷!冰兒,可苦了你了。走,到姨娘房里去,姨娘給你煮茶喝?!?p> 我跟著陸采之進(jìn)了屋,好一陣陣香氣。我贊嘆道:“姨娘,好漂亮,好香!”
陸采之在屋里的小幾上奉著新開的梅花。那梅花就著背后的大屏風(fēng),顯得爽朗氣度。可真道是“既生瑜,何生亮?”在我爹心里,有了我娘高靨兒音容在前,不管她陸采之如何品貌兼?zhèn)?,也是一個(gè)替補(bǔ)出場。
我在陸采之的房里喝了茶,還一起吃了晚飯,過后,便要告辭回自己的雅閣了。
陸采之住的院子?xùn)|邊,就是雅閣。雅閣在寒家的中心,是一棟小兩層樓房。我爹的書院,離我的雅閣和他的臥房都不過百余步。只是,這么多年他的臥房都塵封著。他住離我最近的書院。
這書院是我爹兒時(shí)的書房,后來加以擴(kuò)建成了一個(gè)小四合院。他娶我娘的時(shí)候,就把離書院最近的一進(jìn)六間房子裝修做新房,成親后都住在那兒。
那日下午,我爹被朋友約著去聽空空妙人說評書,晚間方回。
回家來,我爹先去雅閣,看我。
廳里,壁爐中燒著旺旺的炭火,暖氣十足。一個(gè)老媽子坐在壁爐旁盡職盡責(zé)地看著火。里間,臥室的屏風(fēng)后,沒有丫鬟,我穿著日常小薄褂子,趴在床榻上對著圍棋盤兒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兒。
“冰兒!你還不睡?”我爹喚我。
“爹爹!”我馬上跳起來,屐著鞋,就要撲到我爹懷里。
我爹把我擁進(jìn)懷中,說:“也不披件披風(fēng)!天冷,著涼了怎么辦?”
我嘻嘻笑著,也不忙著從我爹懷里鉆出來,說:“不冷?!?p> 我爹帶著我坐到床榻上,拉過被子,把我的后背裹上。我也就勢滾進(jìn)我爹的懷里,膩歪著。我說:“今天,我喝了陸姨娘煮的茶,好喝?!?p> “先生教了你哪些字?”我爹卻問。
我答:“先生教了好多!我都會(huì)寫了!照著衛(wèi)夫人的筆跡,寫的簪花小楷。”
我爹點(diǎn)頭。
一會(huì)兒的,屋子里很安靜。
“爹——”我喚道。
“嗯……”
“爹——”
“嗯!”
“爹——”
“嗯!”
好一陣軟綿。
我爹終于忍不住,問我,“冰兒!你怪爹嗎?”
“不怪!”我且問他,“爹,怪什么?”
“我娶了你陸姨娘。你怪爹嗎?”我爹說。
我回答:“我不怪。陸姨娘人好。”
我爹想是覺得我不會(huì)懂他心里的矛盾。我卻只對他說:“爹,你成親了!我很高興!”
望著我眨乎乎的亮眼睛,我爹的心都被撞疼了。他把只我擁進(jìn)懷里,哄道:“睡吧!很晚了!明天起晚了,先生要罵?!?p> 我在我爹的照顧下鉆進(jìn)軟軟的被子,閉上了眼睛。
我爹成親了,我心里高興不起來。
我爹成親了,他心里也高興不起來。我爹從暖閣出來,回到書院自己的起居房,洗漱后,也就睡下了。
那夜,陸采之在擷院新房中熬夜點(diǎn)燈,撐到亥時(shí)將過,也不見我爹來。
陸采之心中悵然,才由丫鬟淑人服侍著睡下,一夜里也睡得不盡踏實(shí)。
卯時(shí)才到,身在書院的我爹已起床。
冬日的江陵,雪意漫天,寒氣逼人,我爹卻已來到書院的露天場地中練劍習(xí)武。劍花在雪地里摻和著雪花,還真有那么幾分冰龍白玉“雪花神劍”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我爹才停下。
我爹怔怔望著漫天的雪,似是忽地心里頭又生出了惱意。
雪越來越大。我爹回到屋中,仆人便進(jìn)來把炭火加得更旺。我爹就坐在在窗臺邊的床榻上,就著屋外亮光,飲茶,看起書來。
一時(shí)間,分外安靜,我爹便看完一本《逍遙游》。等他起身說要去換一本書來時(shí),卻發(fā)現(xiàn)門口立著一人。陸采之披著鳧靨裘,肩上、斗篷上都堆滿了雪。
我爹見狀,便要叫人進(jìn)來伺候。陸采之卻自己脫下了斗篷,連身上的鳧靨裘也取了下來,走過暖爐旁來,把手伸向爐邊取暖。
我爹終是沒有將下人們喊進(jìn)來,只是對陸采之說:“你身體弱,別冷著了?!?p> 陸采之只說了個(gè)“不會(huì)”便沒有搭話,只是在手已經(jīng)變暖和后,拿起我爹之前看的那本《逍遙游》,自顧自地坐在我爹的榻上看起書來。
陸采之頭上梳著倭墮髻,發(fā)髻上別著亮堂堂的水晶簪子,穿著窄窄的翠色束腰襖子。她這安靜地看書的樣子,讓我爹想攆她也攆不得了。我爹只好不理會(huì),自己取了幾冊最近市面上頗為流行的才子佳人紀(jì)傳,斜坐在椅子上看起其中的一本兒來。
一會(huì)兒,下人來送早點(diǎn)早茶,見陸采之也在此,便馬上再送了一份相同的來。
不知何時(shí),陸采之竟把我爹的《瀟湘夫人傳奇》拿過來看了。
這瀟湘夫人是寒山先生杜撰出來的人物,書里把瀟湘夫人千里追夫、勇斗惡仆、攜夫作戰(zhàn)的事跡大肆渲染。陸采之正一目十行,想象著瀟湘夫人和夫君同仇敵愾的兒女情長時(shí),我爹突然從他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望著屋外。他說:“雪已經(jīng)停了,我出去走走?!?p> 陸采之也起身,穿上自己的鳧靨裘,戴上斗篷,卻手里仍拿著《瀟湘夫人傳奇》,也準(zhǔn)備走了。
要出了這門,陸采之終于說了句:“我回‘?dāng)X院’?!?p> “擷院?”我爹轉(zhuǎn)過頭看她,問。
陸采之答:“擷院,是我給我們的新房取的名字。”
說到新房二字時(shí),陸采之的臉還是紅了。我爹卻不想管那臉紅的樣子在別人看來是否有蕩漾的風(fēng)情,“哦”了一聲,便先離開了。
陸采之出了我爹的書院,慢步賞雪。幾步路,就到了書院邊的那一進(jìn)六間房子,陸采之知道,這是之前我爹和我娘的居室。
這里門窗緊閉,看起來是荒廢久了。
陸采之走到那房子跟前,竟有個(gè)大膽的想法,想把那閉門的鎖砸了,進(jìn)去看看。
想著如此,她便讓陸淑人回轉(zhuǎn)我爹的書院的武器庫房去,拿斧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