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降雪之城
永盛鎮(zhèn),地處江南偏西,常年浸潤在陰冷的濕氣里,氣候和地點都不是最佳,但是卻因為鎮(zhèn)中心的一口活泉,而吸引了江南大多數(shù)富商在此定居。
那口泉水名叫“君不見”,說是古時一位婦人為了相公的疾病早日痊愈,聽信廟里一老僧所說,親手挖掘一口井,那病就會自然痊愈。
婦人沒日沒夜地挖了三天,仍然不見井水,卻一下子聽到了相公去世的消息,悲痛萬分,此時,一口活泉卻緩慢地涌出來,婦人仰天大嘆:“泉已出,君不見?!焙笕吮阋罁?jù)此話,將泉定名為“君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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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人依傍著江南的繁華,倒也活得滋潤,各種攤販門面屹立在小鎮(zhèn)主道的兩旁,即使經(jīng)歷了幾個朝代的更替,仍然不改刀刻漆涂的拙劣招牌。門面雖然不精致,可是內(nèi)在卻是實實在在的,任何一事一物,都承擔(dān)著老祖宗遺留下的印記,謹(jǐn)遵著自己本行的各種規(guī)矩,閑時可以和周圍人嬉笑怒罵,但一做事從來都是一絲不茍的。
絳老大是開鏢局的,鏢局設(shè)立在街道的轉(zhuǎn)角處,財大氣粗地占據(jù)著永盛鎮(zhèn)最繁華的地方,而且不遠(yuǎn)處就是那口泉水。泉水周邊砌了一圈大理石,只是在東邊開了一個碗一樣大的缺口,泉水從那里溢出,然后流進(jìn)同樣用大理石砌的一條溝渠里,前邊的溝渠并未用石板蓋上,留著給鎮(zhèn)上的婦人洗衣用,小孩也可以在那里安全地嬉戲。只是到了后面,為了保證馬車不陷進(jìn)溝里,才叫匠人認(rèn)真將溝渠覆蓋好,泉水最后具體流向何地,連最年老的人都不得而知。
一米開外,生長著三棵茂盛的榕樹,榕樹下有石凳,鎮(zhèn)上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喜歡聚集在這里,講講以前鎮(zhèn)上發(fā)生的事情。
店面能夠臨近那口頗有來歷的泉水,絳家的臉面好像也貼上了一層光,進(jìn)賬也像那水一樣,源源不斷。
絳家只有一小女,名叫絳雪,生性活潑,但行為卻不似一般女孩子。絳老大本來打算在而立之年就將鏢局傳給一得意門生,然后自己陪著夫人和小女過過平常的生活,可是后來絳雪的表現(xiàn)卻讓他陷入兩難的境界。絳雪六歲時,就隨著鏢局里的師兄師姐習(xí)武,雖然難免帶著小孩子的懶散,但是在關(guān)鍵時刻,絕不偷懶。
一天中午,絳老大坐在鏢局的內(nèi)院里抽著旱煙,看著在院子里揮舞著鞭子的小絳雪,有些無奈,要是絳雪是男孩子就好了。
絳老大在青石板上磕了嗑煙桿,順便叫停了絳雪:“雪兒,你想不想當(dāng)鏢師啊?”
絳雪卷起鞭子,將它掛在一旁的光滑的圓木棒上,說到:“爹爹,我知道你不想我當(dāng)鏢師,覺得這很危險。但是,我會好好習(xí)武的,將咱們的鏢局壯大,讓江南的富商都來找咱們家護(hù)鏢。”
絳老大很是欣慰,連連說到:“好好好,別練了,去玩吧!去吧,去吧!”
絳雪跑到內(nèi)屋,端起瓷壺,大口大口地灌了茶水后,就穿過內(nèi)院,跑了出去。到了鏢局門口,絳雪有些不知所措,該到哪里玩啊?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看見了不遠(yuǎn)處正在泉水邊提水的江旭。她飛奔著跑向他,一邊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江旭是隔壁瓷器店的男孩子,與絳雪同年生,只是稍微大一點,他小小年紀(jì),整天沉默寡言,只知道搗鼓著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瓷器,說些絳雪不懂的語言,什么“沖線”、“自然開支”。
絳雪很喜歡江旭,即使他們倆的名字聽起來那么相似,經(jīng)常被鎮(zhèn)上的調(diào)皮小孩子嘲笑到“夫妻名”,絳雪也不遠(yuǎn)離和討厭江旭,因為江旭經(jīng)常把他爹做的殘次瓷器拿給絳雪練鞭子用,蒙著眼,一鞭子下去,一聽到那熟悉的清脆的聲音,她就會很開心,覺得自己揮鞭子的水平又上升了,離鏢師的距離又進(jìn)了一步。
江旭經(jīng)常趴在那邊院子的墻上看她練鞭子,有時候也會指點一下:“絳雪絳雪,剛才那個沒有打到,是你家的小貓把它弄到了?!?
等到江旭的老爹很生氣地喊著他的名字時,他才會戀戀不舍地離去,打這以后的幾天里,江旭都不會理睬絳雪,因為他老爹“江書生”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舞刀弄槍的鄰居,要江旭遠(yuǎn)離他們。
江書生年輕的時候本來是要考取功名的,卻因為自己的老爹和親戚們都是窮困潦倒的人,竟然合力都湊不出路費來。
江書生痛定思痛,覺得勤勞致富才是正道,于是拜了鎮(zhèn)上的一制瓷高人為師,用了寒窗苦讀的努力,才取得今天的成就,在小鎮(zhèn)最繁華的地方,開了一家瓷器店。
江旭提著木桶,費力地一步一步地挪著,絳雪和他并排走著,說到:“江旭,你上次給我的瓷器娃娃被我娘打掃屋子時打碎了,就是那個女孩子模樣的,你可不可以再做一個啊?這次我要一個男孩子模樣的。江旭,可以嗎?”其實,瓷器娃娃并沒有打碎,絳雪只是想給它找個伴。
絳雪見江旭沉默著,料想他一定是又被他老爹罵了,便搶過江旭手中的木桶,輕輕松松地提著走向瓷器店。
江旭著急了,想搶回來,卻又被絳雪輕輕松松地阻擋了。
江書生正在店面里和客人商量著訂單,突然看見一小女孩提著水桶矯健地穿過店面,進(jìn)入內(nèi)堂,后面跟著兩手空空的江旭。
客人身后跟著一個小女孩,干干凈凈的臉龐,眼角有一顆痣,她眨巴著怯弱的眼睛,對著店外一前一后的兩個小孩笑。
江書生把客人打發(fā)走后,對著江旭大喝一聲:“小兔崽子,叫你打水,你怎么空手回來?”
絳雪從內(nèi)堂走出來,對著江書生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到:“我爹爹對我娘說過,小孩子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罵的,他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才可以安安全全地長大。你讀過這么多書,難道還不懂這個道理嗎?”
江書生大怒,說到:“小丫頭片子,滾回你的鏢局,我們家的事情不需要你這小屁孩來管。”話一說完,江書生就順手抽起旁邊一花瓶里的雞毛撣子,對著江旭,就是一棍。
江旭睜大雙眼,可是卻沒有聽見棍子抽打在皮膚上的聲音,身上也沒有疼痛的感覺。他搖了搖頭,清醒了一下,看見絳雪握住了雞毛撣子。
絳雪對他說:“不要怕,你快跑,我來保護(hù)你。去叫我爹來?!?p> 2
江旭大大的眼睛里含著淚花,他頭也不回地跑向旁邊的鏢局,進(jìn)入內(nèi)堂,看見正在抽旱煙的絳老大,他用哭腔喊道:“快去,快去,絳雪在我家,我爹……我爹……”
絳老大一聽,就知道自己家的小女肯定又闖什么大禍了,心中十分著急,但是腳下步伐卻未亂,仍然裝作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走向旁邊的瓷器店。
絳老大到了瓷器店,沒有見到什么驚心動魄的場景,但是此刻的畫面仍然讓他感覺到有些許異樣:絳雪舒服地坐在門口的太師椅上,手中捧著一個瓷壺,小嘴不時從里面汲一口茶水,穿著紅色布鞋的雙腳懸在椅子的中間,像小狗毛茸茸的尾巴一樣搖來搖去。
江書生見絳老大來了,立馬從太師椅上坐起來,滿臉堆笑地對他說到:“哎,這都是誤會??!誤會啊!”
絳老大被江書生的一席話搞得莫名其妙,只好實誠問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江書生也不著急解釋,先是恭恭敬敬地讓他坐在太師椅上,然后吩咐伙計取出自己珍藏了多年的茶葉,沏了一壺茶。
江書生給絳老大斟了一杯茶,緩緩說到:“以前多有冒犯,實在是不應(yīng)該。本人一介書生,骨子上帶著窮酸的書生氣,說實話,雖然我現(xiàn)在天天和商人打交道,也可以稱得上一商人,但是實在是看不下這些沒有文化的人,自然以前對你也多有冒犯。今日和小女的一席話,才明白,原來事理不單單在圣賢經(jīng)書里,還在市井之中。市井之人,即使外觀行為魯莽,可是心中也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并且按照規(guī)矩行事。這些規(guī)矩生于自然,而用于自然,不刻意造作,但卻符合大道??!不知仁兄是否聽懂了小弟的話?!?p> 絳老大整理了一下衣襟,緊張地說到:“小女整日習(xí)武,只是她的娘親偶爾教授一下圣賢之書,大抵先生將小女的胡言亂語當(dāng)成正經(jīng)之話了,多有冒犯?!?p> 江書生連連擺手,說到:“哎!絳老大教女有方,這時就不必過于謙遜了。小女對我教子的方法頗有意見,我深思熟慮后,覺得應(yīng)從今日修正。”
絳老大驚訝了一下,但是臉上仍風(fēng)淡云輕,說到:“教子沒有固定的方法,惟有愛才可樹立人才。先生,今日小女多有打擾,見諒。告辭?!闭f完,絳老大就從椅子上抱起絳雪,出門時碰到了一下倚在門口的江旭。
江旭說:“叔,絳雪她還好吧?”
絳老大放下絳雪,說:“雪兒,把瓷壺拿給我,你和江旭說說話吧!”絳老大把瓷壺歸還到臨近的桌子上后,就急沖沖地趕回鏢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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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雪見到眼睛里彌漫著淚水的江旭,眼睛彎成了一道新月,她說:“你怎么像一個女孩子一樣啊?不要哭了,以后你爹再也不會罵你打你了,要是他再這么干,你就把瓷器扔到我們院子里。我啦,一般都在那練鞭子,只要一聽到聲音,我就會翻過墻來保護(hù)你。喔,對了,你記得要給我做瓷器娃娃啊!”
江旭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絳雪怎么安慰都沒有辦法,只能不停地用臟臟的小手和皺巴巴的手絹抹掉江旭肉嘟嘟臉上的淚水。
江書生在旁看著,這次他沒有因為江旭過多的懦弱而憤怒,相反他心中升起一種凄涼的情緒。
江旭的娘走得早,面對這個沉默的孩子,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打開他的心扉,他以為用這樣的怒罵可以激起江旭心中的活躍,沒有想到孩子越來越沉默。
剛才,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這個六歲的小女孩講起江旭他娘的事情,而且小女孩異常的鎮(zhèn)定也讓他頗為吃驚。
小女孩聽完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江書生承諾到,她會一直陪伴江旭,直至打開他的心扉,不過前提是江書生要立刻改掉他的教育方式。
面對這個正經(jīng)坐在太師椅上,腿都不能觸地的小女孩,江書生竟然一口答應(yīng)了。
江書生回過神,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小孩,說到:“小旭,爹爹再也不會罵你打你了。去玩吧!絳雪,你帶著他去玩吧!”
兩個小孩大舒一口氣,手牽著手沖向小鎮(zhèn)的郊外,那里有一條小溪,蜿蜿蜒蜒地穿過一大片長滿野花野草的荒野,這是兩個小孩最喜歡去的地方,可以躺在草叢里,望著藍(lán)天,望著云卷云舒,什么都不用想,偶爾有蝴蝶或是蜻蜓飛過,他們就能追著它跑到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即使看不見遠(yuǎn)方的小鎮(zhèn),他們也能順著小溪流動的方向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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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新鮮的光從紙窗透進(jìn)屋來,照在了床頭兩個拳頭大小的瓷器娃娃上,照在了絳雪的臉上。
絳雪躺在床上,用各種姿勢伸懶腰,穿著紅色衣服的小師妹明藝走進(jìn)來,急沖沖地把絳雪從床上拉起來,說到:“師姐,何師兄說今天太忙了,叫你去幫他護(hù)一趟鏢。等他回來了,他請你吃清水川的炒蘑菇和紅燒獅子頭?!?p> 絳雪模模糊糊地聽后,“咚”的一聲,又躺下了。明藝著急地把絳雪搖醒,絳雪很不耐煩地說:“小師妹,今天是我的二十歲生日??!在這么重要和愜意的日子里,你都要讓我外出奔波嗎?”雖然絳雪嘴巴上這么說道,可是還是很利索地?fù)Q好衣服,梳理好頭發(fā),走到門口,取下鞭子。
她一打開房門,陽光頓時灌滿了她的眼睛,立馬大叫一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p> 院子里正在裝鏢的鏢師們回過頭看見了她,齊聲叫到:“絳小姐,早上好?!?p> 絳雪走下臺階,檢查了一下,說:“大家辛苦了,先去吃早飯吧!”
絳雪到了飯廳,右手拿起一包子,啃了一口,想起了什么,走出飯廳,翻過內(nèi)院的墻,到了隔壁瓷器店的院子里。
院子里擺滿了各式瓷器,要是哪天絳雪的翻墻功力減退,她就會很自然地踩碎幾個瓷器。
絳雪啃著包子,走到瓷器店的飯廳。江旭坐在一個圓桌的旁邊,喝著一碗粥,桌子上擺著一小碟醬菜。
江旭用筷子夾了一點醬菜,頭也不回地對絳雪說:“你上次翻墻過來,踩碎的那個瓷器,市值白銀十兩,把錢付給伙計吧!賬單隨后會寄到鏢局。”
絳雪啃著包子,仔細(xì)地打量了一下江旭,說:“你老爹死前將你這個小屁孩托付給我,叫我每天都要來看望一下你?,F(xiàn)在卻成我的不是了?!?p> 江旭站了起來,他的身體很挺拔,比絳雪多出來的十幾厘米的身高讓她很不高興,絳雪自認(rèn)為練武之人,隨隨便便也應(yīng)該比這匠人更高吧!
穿著一襲白衣的江旭緩緩說到:“絳雪,你不講道理??!你知道,一個瓷器的制作需要花費多少精力嗎?”
絳雪坐在凳子上,翹著二郎腿說:“不知道。算了,你就別跟我計較這些小事了,你啦,好好吃飯就對了。對啦,今天我過生,晚上咱們到清水川吃飯,何師兄請客。我先去護(hù)一趟鏢,晚上再見。”
絳雪起身,嘴里塞滿了包子,翻過院子的墻,同時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
江旭走出飯廳,大聲喊到:“絳雪!”
院墻那邊傳來爽朗的聲音:“江旭,今天是我的生日,那兩個瓷器就當(dāng)作是送我的生日禮物吧!”然后,只聽到院子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收拾東西的聲音,不一會兒,就安靜了下來。
江旭知道,絳雪出去了。他看著院子墻根里的一堆碎片,淡淡地笑了笑。
傍晚時分,江旭走出店面,站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等待著絳雪的歸來。
夕陽掛在泉水邊的那三棵榕樹中間,久久未落下。不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行疲憊的人從街道的北邊走過來,為首的是絳雪,她的手中拿著一個紅彤彤的西紅柿,邊走邊啃,到了鏢局門口,絳雪轉(zhuǎn)身走向江旭。
江旭盯著絳雪說到:“這東西生吃好吃嗎?”
絳雪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從兜里又摸出一個西紅柿,遞給了江旭,她說:“你試一下吧,就知道味道如何了。”
江旭連連擺手,說:“算了,我還是留著肚子去吃清水川的東西吧!”
絳雪無所謂地?fù)u了搖頭,轉(zhuǎn)身回鏢局,這時,瓷器店的一個小伙計奔出來,喊著:“絳小姐,這是你打碎的瓷器的清單,勞駕您過目一下?!?p> 絳雪看了看江旭,無奈地對那伙計說:“小子,這是你家老板送我的聘禮,不要太過認(rèn)真?!?p> 江旭一聽這話,臉立馬紅了,就像遠(yuǎn)處掛在榕樹上的太陽一樣,還好此刻太陽極為懂事地一下子掉了下去,黑暗的幕布“刷”的一聲就拉了下來,所有的明暗黑白剎那間都看不清了。
伙計轉(zhuǎn)而問江旭:“老板,你要迎娶絳小姐嗎?”
江旭笑著說:“小子,這是絳家小姐說的氣話,不要太過認(rèn)真?!?p> 絳雪聽后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下來了,說:“你等我一下,我去叫何師兄?!彼隽硗庖粋€西紅柿,一邊啃著,一邊回了鏢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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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師兄正坐在正屋,同絳老大商量著一個月后的皇鏢。所謂“皇鏢”,即押送的鏢是地方獻(xiàn)給皇上的貢品,這種任務(wù),利弊參半,利潤自然很大,但是一旦護(hù)鏢失敗,總護(hù)鏢師可是要掉腦袋的。這種鏢是由地方的官員指定鏢局,一旦指定,不許更改。臨近的匪幫一年就盼著今天了,大干一場后,傍著皇帝的金銀,過一個富足的好年。
今年就是絳家鏢局護(hù)送江南重鎮(zhèn)臨仙鎮(zhèn)的皇鏢。何師兄在旁苦苦計劃著護(hù)鏢計劃,絳老大呆呆地抽著旱煙,表現(xiàn)得心不在焉,今天是小女二十歲的生日,別家小女的婚事都早早定了,可是絳雪卻因護(hù)鏢的事情遲遲未嫁。
何師兄是絳家鏢局的指定繼承人,雖然是外人,但是絳老大也不在意,他是鐵了心不想再讓后人護(hù)鏢了。他也問過何師兄,是否對小女有意,何師兄也算性情中人,坦誠地說到一直都把絳雪當(dāng)作親妹妹,并未有過這方面的想法,倒是自己挺喜歡小師妹明藝的,懇求師傅擇日主持二人成親。
絳老大心中著急,卻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況且如果絳雪心中沒有喜歡的人,這事情急也急不來。旁邊瓷器店的那小子看起來對絳雪挺有意的,可是這么多年下來,也沒提過相關(guān)的話,連絳雪也沒說過什么,自己怎么做主嘛!
絳雪剛進(jìn)內(nèi)院,聽到伙計說,何師兄在和老爹商量皇鏢的事情,也就不便打擾,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換上干爽的衣服后,聽見門外明藝的聲音:“師姐,你收拾好了嗎?咱們走吧!”
絳雪出門看見何師兄和明藝站在一起,二人看起來很是般配。走過正屋,叫上絳老大,絳老大咳嗽了兩聲說,這是年輕人的世界,他就不參合了。
三人結(jié)伴,喊上江旭,伙計已經(jīng)牽來四匹馬,四人騎上馬,奔向江南最繁華的臨仙鎮(zhèn)。
天色墨黑,等到四個人的肚子都“咕咕”作響時,終于看見了遠(yuǎn)處明亮的燈火。四人將馬匹寄放在鎮(zhèn)外的驛站里,徒步走進(jìn)了另一片世界。
街道擁擠,摩肩接踵,到處都是酒館瓦肆,醉生夢死的江南小調(diào)從漂亮的婦人口中唱出,更是多了另一種慵懶的風(fēng)味。
四人找到了酒館清水川,小二不停地忙碌于各桌之間,很久才來招呼新到的客人。點了紅燒獅子頭、炒蘑菇和其它一些小菜,并未點酒,因為明天還要護(hù)鏢。一通胡吃海喝后,絳雪提議去逛逛夜市,何師兄見天色還早,也便同意了。在繁忙的街道里走走停停,也不是想要買什么東西,只是想暫時享受一下這輕松自在的空氣。
到了一個賣瓷器的攤子上,江旭招呼眾人停留一下,看了看瓷器,旁邊有個小姐也在挑選,她挑了一個晶瑩剔透的青瓷小碗,打算付錢時,江旭在旁邊小聲地說了一句:“小姐,這碗先前磕了邊,后來給補(bǔ)完整的?!?p> 小姐低下頭,仔細(xì)看了看,果然在碗底發(fā)現(xiàn)了一條極其細(xì)微的裂痕,她將碗退還給小販,小販極其不滿,威脅他們離開。
走了幾米遠(yuǎn),小姐的丫鬟叫住江旭,問其姓名,江旭也不隱瞞,說:“永盛鎮(zhèn),江中亭瓷器店的老板江旭,倘若小姐對瓷器感興趣的話,可來交流?!蹦桥悦记迥啃?,唇紅齒白的小姐微微一笑,點頭示意。
旁邊的絳雪看不下去了,拉著江旭說:“你對小姐有意,小姐不一定在意??!”江旭也沒有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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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趕往驛站,到了驛站后,江旭說自己落下東西了,叫那三人先走。
絳雪一下子跨上馬背,拉著韁繩說:“去吧!那小姐還等著你?!?p> 江旭輕柔地摸了摸馬的鬃毛,說:“對啊,我落下她了?!?p> 絳雪憤怒地?fù)蹰_江旭的手,騎著馬,徑直消失在夜色之中。何師兄和明藝二人面面相覷,叮囑了幾句,也離開了。
江旭急忙轉(zhuǎn)過身,奔往熱鬧的集市,走進(jìn)一條小巷,巷子的盡頭是一個打鐵鋪子,江旭說了幾句,伙計便遞給他一件用麻布包裹的東西,他提著那東西,路過一個種子鋪時,停了下來,買了一包西紅柿的種子。
第二天早上,絳雪沒有像以往一樣翻墻而過,她早早地就去護(hù)鏢了。
江旭待在店里心不在焉地算賬,這時,昨晚遇見的那位小姐竟然來了,小姐溫柔地說到:“江老板生意真紅火火??!”
江旭抬起頭,回答道:“小姐過獎了,叫我江旭就好。敢問小姐怎么稱呼?”
“成子琪?!?p> “成小姐有什么要緊事嗎?”
“難道沒有要緊事就不能找你嗎?”
“那倒不是?!?p> “我們能不能去別的地方說說話?。俊苯裣肓讼?,同意了,吩咐了伙計幾句,就拿著一把镢頭和一包種子,走出了店門。
成子琪在后面跟著,二人漸漸遠(yuǎn)離了城鎮(zhèn),成子琪問到:“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江旭轉(zhuǎn)過頭,說:“去郊外。”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俊?p> “種子,西紅柿的。我到郊外去種西紅柿,麻煩你走這么多路了?!?p> 到了那片熟悉的荒野,江旭歇了歇,就開始掄起镢頭開荒,成子琪在旁邊安靜地看著,有些走神,直到江旭喊了她兩遍,她才回過神來。
江旭問她有什么話要說,成子琪一言不發(fā),她的腦袋里一直重復(fù)著昨天遇見江旭的情景。
在喧鬧繁雜的集市里,一個白衣男子,像一潭清泉一樣存在其中,他沉默寡言,就那么意外地站在自己的右邊,輕輕地告訴自己一些話,這也許就是緣分吧!樓上的江南小調(diào)忽然轉(zhuǎn)出慵懶的畫風(fēng),進(jìn)入另外一片歡樂的境界。
她低下頭說:“我不是很懂瓷器,不知江老板是否可以耐心地講解一些???”
“喔,當(dāng)然可以?!庇谑牵穹畔嘛泐^,一點一點地講解。他很開心,有這么一個人愿意聽他講這些外人看似枯燥的東西。
成子琪也算是有耐心,竟然每天都從臨仙鎮(zhèn)大老遠(yuǎn)地跑來聽他講瓷器。
7
一個月以后,江旭正在店里清理瓷器,無意間看見在泉水邊排隊等待的絳雪,她坐在榕樹下的石凳上,傻傻地盯著潺潺流水,江旭放下手中的瓷器,走了過去,問到:“在想什么呀?”
絳雪抬起頭看了看他說:“明天要護(hù)皇鏢,但是爹爹讓何師兄當(dāng)總鏢師,卻不讓我當(dāng),你說我哪里比他差???”
“你啊,哎。你的爹爹是擔(dān)心你,才不讓你當(dāng)總鏢師的?!?p> “喔……對了,成小姐天天往你這里跑,都一個月了,你都沒有什么表示嗎?可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憧此墒窃絹碓绞?,肯定是受了相思之苦。你再不給她一個肯定的答復(fù),她……”“瞎說什么呀?我們只是在交流瓷器?!?p> 絳雪苦笑了一下,便提著水桶到泉邊灌滿了水,然后走向鏢局。
江旭擋在絳雪前面,說到:“我來提吧?!苯{雪也不推讓,便讓江旭提水,她跟在后面。
江旭的步伐極其穩(wěn)健,似練功之人,她有些疑惑,半開玩笑地說到:“你是不是在偷偷練功???”走在前面的江旭臉色有變化,但馬上恢復(fù)了正常。
成子琪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了,她對著絳雪說:“絳雪,江旭經(jīng)常講你的糗事,說你從來不疊被子,這是真的嗎?”
絳雪聽后很憤怒,對著走在前面的江旭吼道:“不是交流瓷器嗎?怎么扯到了我的被子,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成小姐,跟我走,我?guī)闳ヒ娮C事實。江旭,你也跟著來?!?p> 絳雪氣呼呼地拉著成小姐的手奔向自己的閨房,然后江旭也隨后跟了進(jìn)來。
絳雪說:“看吧,可比小時候好多了吧?!?p> 江旭問到:“那個瓷器娃娃,不是被你娘親打碎了嗎?”
“哦,后來我的娘親把它補(bǔ)好了。”江旭走近一看,才知道這個瓷器一直都是好的。
成子琪在旁邊看著兩人,又看看那兩個瓷器娃娃,覺得心中全是悲涼,自己竟然想用一個月的相處換取江旭一生的回饋。
一炷香前,她看見他倆坐在泉邊,絳雪很憂傷,江旭在旁邊耐心地安慰著,后來江旭奪取了絳雪盛滿水的木桶。一點一滴,成子琪都看在眼中,她知道,絳雪在江旭心中的不可替代性。
成子琪尷尬地告辭,搖搖晃晃地走出鏢局,江旭見其臉色不好,詢問是否需要送一送,成子琪拒絕了,她覺得自己是時候淡出他倆的生活了。
不遠(yuǎn)處的丫鬟見小姐出來了,立馬招呼楊柳樹下的馬車,成子琪鉆進(jìn)馬車后,已是淚流滿面。她恍恍惚惚地由丫鬟攙扶著,進(jìn)了府邸,然后又恍恍惚惚地吃了飯,夢一般地度過了一天。到了深夜,她取出枕頭下的一個小瓶子,打開蓋子,喝光了里面的液體,然后陷入沉睡。
半夜,成子琪的房間里發(fā)出丫鬟尖銳的叫聲,一個如花的女孩因為相思斷送了一條命。老爺懷著悲痛的心情聽著丫鬟講訴事情的來龍去脈,頭腦里計劃著一個邪惡的復(fù)仇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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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絳雪和何師兄一行人早早地來到了臨仙鎮(zhèn),當(dāng)?shù)氐墓俑畬⒒淑S交接給了他們后,隊伍立即啟程趕往下一個交接的地點。
天氣很不好,烏云密布,似乎要下雨,臨近傍晚的時候,隊伍只好在一個客棧歇腳,沒有想到,一行疲憊的人還未喘口氣,絳雪就聽見客棧外傳來的“嗖嗖”聲音,她料想不好,立馬叫眾人躲避,“唰”的一聲,一支箭從絳雪的耳邊穿過,然后接下來是更多的密密麻麻的利箭,客棧里的人發(fā)出痛苦絕望的聲音,每個人都在東躲XZ,卻處處受到利箭的威脅,即使何師兄和絳雪用盡全力想要護(hù)鏢,但是中箭后的二人也無力回天,只能躺在地板上,眼見一群黑衣人抗走了箱子。
當(dāng)絳雪再次睜開眼睛時,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奠”字便涌進(jìn)了眼簾,她動了動,發(fā)現(xiàn)自己右腹疼痛,低頭一看,右腹還插著一根斷箭。自己被人綁在了木棒上,而對面也有一人被綁著,正是何師兄。
一炷香后,下人來報:“大人,江旭已到,如何處理?”
“帶他上來?!币粋€低沉的聲音在屋子中央響起。
絳雪心中疑惑,為什么這件事會牽扯到做瓷器的匠人。
江旭走了進(jìn)來,看了一眼絳雪和何師兄。
成老頭語重心長地說到:“江旭,枉我小女一片深情,你卻如此冷漠戲耍她,既然知道沒有可能,為什么不一開始就拒絕她,害她死去。”
江旭皺了皺眉頭說:“你是成子琪的父親?成子琪死了?”
成老頭大怒:“不許你再提一次她的名字。今天的事情很簡單,絳家鏢局護(hù)鏢失敗,按理有一人將被砍頭,本來這事情與你無關(guān),可是,老夫聽說你對絳家小姐一往情深,故特許你替她而死。這是一杯毒酒,喝下去,為我的小女陪葬,我自會放了他們二人,不再追究此事。”
絳雪突然明白了,整件事情從成子琪死去的那刻起,便成為了一個陰謀。絳雪大聲說道:“江旭,這是一個陰謀,劫鏢的人肯定是成老頭安排的。你不要喝,你走,把何師兄帶走?!?p> 何師兄聽后,在旁邊憤怒地罵道:“成老頭,你這喪心病狂的人,十幾號弟兄,都這么死得不明不白的,我殺了你!”
成老頭冷笑著,不做過多理睬,他吩咐下人將毒酒端到江旭面前。江旭冷冷地看了一眼,一下子撥倒了毒酒,同時從懷里抽出一把短劍,刺中旁邊成老頭的心臟,老頭子大叫了一聲。這把劍正是一個月前,江旭到臨仙鎮(zhèn)的打鐵鋪里取的東西。
周圍的人一下子愣了,他們不知道這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匠人,竟然會武功。手下們面面相覷,半晌過后,都抽出劍來和江旭拼殺。
此時,江旭已經(jīng)用劍砍斷了綁在何師兄和絳雪身上的繩索,將二人帶到旁邊,說到:“你們先走,剩下的交給我。出門右轉(zhuǎn),有一輛馬車。”
后面的人已經(jīng)涌上來,要將這三人碎尸萬段。何師兄拖著絳雪朝大門口奔去,一邊還用劍擋著下人的劈殺。
絳雪一邊殺開一條血路,一邊對已經(jīng)被刀光所包圍的江旭哭著喊到:“我等你,我等你,你一定要活著出來。”
終于二人逃出來了,何師兄拽著絳雪上了馬車,冷靜地對絳雪說:“你不要沖動,此時,我們不能回去,會成為他的負(fù)擔(dān)。只有向前走,這是他的心愿?!?p> 何師兄揮起鞭子,馬車迅速地離開了,離那個血腥之地越來越遠(yuǎn)。
9
到了小鎮(zhèn)的郊外,絳雪突然回過神來,哭著對何師兄說:“師兄,回去,快回去,我不能走,我答應(yīng)他老爹的,要照顧他?!苯{雪見師兄并未減速,便從馬車跳了下來,師兄察覺了,頓時停下馬車,跑向滾在草叢邊上的絳雪,抱起她,放在馬車上,轉(zhuǎn)過馬頭,奔向臨仙鎮(zhèn)。
到了官府外面,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風(fēng)吹草動了,何師兄扶著絳雪,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官府,只見滿地血肉模糊的尸體,院子正屋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穿著白衣的男子,他的衣服已被鮮血染紅。絳雪大叫著沖向江旭,江旭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后昏死過去。
何師兄抱起江旭,只見他身上多處劍傷,血流不止,在馬車上,絳雪撕下衣物給他包扎好,可是血仍然止不住。何師兄駕著馬車朝永盛鎮(zhèn)飛馳而去,絳雪坐在馬車?yán)?,抱著江旭。這時,江旭睜開了眼,絳雪笑了,兩只眼睛彎成了新月狀,但是滿眶的眼淚仍然一點一點地往下溢。
“你怎么這么傻?別人叫你來你就來。對啊,你怎么會武功?還比我厲害?!苯{雪問到。
“我也要保護(hù)你啊!院子里的那些瓷器都是我練輕功用的,你的輕功可比我差多了。”江旭笑了笑,然后止不住地咳嗽。
“你不要講話了,我們快到家了,我老爹一定會治好你的。”
“絳雪,我在永盛鎮(zhèn)的郊外栽了西紅柿的,記得去摘?。 ?p> “好?!?p> “絳雪,我好渴啊,我好像喝一口家門口的泉水啊?!?p> “好,我們快到了。”
“絳雪,外面下雪了嗎,我好冷啊。”江旭說完后,緩緩地閉上了眼。
絳雪翻開馬車的簾子,見外面已在飄落雪花,一片雪花搖搖晃晃地飄進(jìn)馬車?yán)?,輕輕地落在了江旭的臉上,停留了半天,沒有化掉。
何師兄聽見從馬車?yán)飩鱽淼囊宦暣罂藓?,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一下馬背,馬車?yán)^續(xù)飛馳在白雪飄落的大地上……
兩年以后,絳雪回到了永盛鎮(zhèn),喝了一口“君不見”的泉水,然后就慢慢地走向郊外。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片紅火,那是豐收的場景。她摘下一個西紅柿,用袖子抹了抹,便咬了一口,自言自語到:“味道真甜……”
一片雪冷了一座城,一眼紅暖了一捧心。
羊君小二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時間流失春天到來的時候,請給我說一聲,我好回降雪之城去看看。也許,絳雪,會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