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諸多顧慮
方才的微風(fēng)驟然急了起來,云朵雖然碩大厚重,卻也風(fēng)刮似的在天上不斷變幻移動著,沒一會兒黑壓壓的烏云就密布起來,像積足了水的海綿,隨時都會滴出水來。
一滴豆大的雨被吹進(jìn)花廳,落在了凌昭音臉上,跟方才沒擦干的眼淚和在一起,她不自覺伸手抹了一把。
“我是侍郎府嫡女!你們不能對我濫用私刑!”
侍宴的婢女去廚房端來一個炭盆,景念將一壺水坐了上去。沒一會兒水開了,咕嚕咕嚕沸騰著,還發(fā)出像是尖叫的刺耳聲音。
凌昭音驚恐地看著這些面無表情的侍女,對她們大聲怒吼,可侍女們仿佛沒聽見一般,依然自顧自做著手里的活計(jì)。
“母親!母親你快勸勸姐姐啊!她最聽你的話了!”凌昭音眼瞧著水燒開了,心中的恐懼更是到了極點(diǎn),慌忙地向胡夫人求救。
胡夫人有些擔(dān)憂地看了凌霄霄一眼,凌霄霄輕輕對她點(diǎn)了下頭,示意她放心,胡夫人便也不再多言。
她是信著凌霄霄的。
何況她這個女兒今日在王府如此放肆,說得盡是僭越狂背之言,若不立即懲處了讓她吃些苦頭,只怕日后翻起舊賬來命都保不住。況且凌霄霄就算不出手,王府的人也不會輕易饒了她,若讓她落在王府之人的手里,還不如讓凌霄霄懲治了她。
見胡夫人低下了頭,凌昭音轉(zhuǎn)頭又對凌騰達(dá)喊著:“父親!你就這么看著她欺負(fù)女兒嗎?我可是你的嫡女??!”
凌騰達(dá)見此狀怎能不急,可方才凌霄霄已經(jīng)與他翻了臉,哄是哄不好了。
真要他在端起父親的架子游說,他一時又不敢了。
凌霄霄方才一番話他雖聽得憋屈,可她說得都是事實(shí)。
雖然他不想承認(rèn),可也不得不意識到凌霄霄現(xiàn)在的身份今非昔比了。
王爺內(nèi)眷,豈是他一個臣子能教訓(xùn)的。
可他實(shí)在不忍看到凌昭音受如此刑罰,怕她疼倒是其次的,若是燙壞了面皮,毀了容貌,今后還怎么指望她去攀交權(quán)貴。
想到這里,凌騰達(dá)心一橫,雙膝跪了下來,咬緊牙關(guān)道:“凌妃娘娘息怒。臣與臣的女兒方才言語有失冒犯了娘娘,還請娘娘寬宏大量,念在親情一場,饒過臣的女兒?!?p> 凌霄霄盯著沸騰的開水,懶懶道:“方才凌大人不是還理直氣壯,早有這份覺悟,事情也不必鬧得這么難看了。”
這時廚房那邊遣了個丫頭來問話,小丫頭見這一花廳跪的跪,哭的哭,凌妃娘娘的臉陰沉著,一時有些膽怯??蓮N房管事吩咐的事她又不敢不遵,因此只能硬著頭皮問話,聲音有些弱弱的道:“娘娘......菜品都備好了,上菜嗎?”
云琴白了那小丫頭一眼道:“去去去,沒眼高低的。凌妃娘娘正生氣呢,吃什么吃?!?p> 小丫頭慌忙跪安一溜煙扭頭就跑了,凌霄霄看著她遠(yuǎn)去背影,語氣還是懶懶地道:“你看,王爺和本妃原是一番好意,被你們父女鬧的家宴都吃不成了?!?p> 凌昭音正欲還嘴,凌騰達(dá)便站起身來沖過去,重重的兩個耳光劈在她面上。
“孽障!你還想說什么大逆不道的話?還不趕緊求娘娘消氣原諒了你!整日混賬憊懶不好好學(xué)規(guī)矩!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輪得到你三番兩次大放厥詞!”
凌昭音被這兩耳光打得有些眼冒金星,人都有些懵了。
她不明白,為何所有人一夜之間全都開始偏幫凌霄霄了。就連以前最寵她,連一指頭都沒戳過她的父親,今日都打了她三個耳光。
她怨恨她袖手旁觀的母親,怨恨斥責(zé)她的父親,怨恨出餿主意讓她來求凌霄霄說媒的謝東炳。
她更加怨恨凌霄霄。
她欺負(fù)慣了的人,憑什么反過來欺負(fù)她!這是何道理?
宋姨娘教她人善被人欺,看來她還是太善良了,由得凌霄霄這般小人得志,任意羞辱她。
她越想越覺得是凌霄霄不對,越想越覺得放肆的人是凌霄霄,不由催著自己的腿腳,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凌霄霄跟前,瞪大了眼睛指著凌霄霄道:
“你跪下向我認(rèn)錯,我就饒了你?!?p> “你是瘋了嗎?被你老子打了兩耳光打壞了腦子?”
云琴最先反應(yīng)過來,一如既往嘲弄地問。
凌霄霄怒極反笑,靠在椅子上抬眼看著瘋魔的凌昭音道:“景念,不必降溫了,直接灌吧。本妃看二小姐似乎不太清醒,幫她醒醒神。”
方才凌霄霄怕胡夫人擔(dān)心,沒想用滾水灌她,只想用燙水讓她疼幾天罷了。可凌昭音不領(lǐng)情,她也不想再客氣了。
“你......你動真格的?”
凌昭音不可置信地看著凌霄霄,聲音有些顫抖。她以為憑凌霄霄的軟弱性子,不過是得勢張狂,做些場面嚇唬嚇唬她充充樣子。只要她嚇回去,凌霄霄定是要軟下來向她求饒的。
可凌霄霄一聲令下,婢女蜂擁而至將她按跪在地上時,她才明白,凌霄霄好像是鐵了心要讓她吃苦頭的。
“不然呢?你當(dāng)本妃廢這番功夫是哄你玩嗎?”
云琴早就躍躍欲試了,聽到凌霄霄下令,一把拿起水壺,上前捏住凌昭音的嘴巴,作勢就要往下灌。
凌昭音恐懼極了,她拼命地扭動自己的身體,想掙脫開鉗制她的婢女們。
“慢!”
胡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眾人聞聲都停下手里的動作向她看去。
她專注目視著凌霄霄,幾步走到她面前,眼含熱淚,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臣婦懇求娘娘,換一種刑罰吧?!?p> 凌霄霄趕緊站起來將胡夫人扶起來,嘆了口氣道:“母親還是舍不得的。”
胡夫人一把擁住凌霄霄,淚水連連:“臣婦知道,這些年委屈了娘娘。想著今日就任娘娘處置她,娘娘出了這些年的積怨,今后能清凈過日子,不至在午夜夢回每每哭醒。可她......”
胡夫人閉上眼金,淚如涌泉,她對凌霄霄,即心疼又愧疚,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凌霄霄扶著她坐下去,握著她的手點(diǎn)點(diǎn)頭:“母親不必說了,我都明白。她再混賬,也畢竟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母女連心,怎能不疼?!?p> “只是委屈了你。原本她這樣的,今日就是十個砍頭也盡是砍不夠的?!?p> 凌霄霄不禁惻隱。她雖然沒有與胡夫人過深交往,可幾次相處下來,都對這個女人很是敬服的。心下越來越能明白原主對她的感情。
為了朝堂和家族,孤身下家到寒門。夫君對她沒有愛,只有敬,但這幾年,連敬都漸漸淡了。她為了不辱使命,依然忍耐著,勸導(dǎo)夫君,打理內(nèi)宅,在深宅大院里孤獨(dú)度日了十幾年。
可她從不怨恨,從不自憐。這般氣度與智慧,在這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當(dāng)真是異常珍貴難得的。
凌霄霄伸手拭去胡夫人臉上的淚,和煦笑著道:“不委屈。母親處處為我著想,已經(jīng)是我的福氣?!?p> 說罷揮揮手,讓婢女們松開凌昭音。哄胡夫人止了哭,才恢復(fù)了剛才冷冷的神態(tài)道:“侍郎府嫡女凌昭音,言語犯上,目無王爺。杖責(zé)五十?!?p> 凌昭音方才從劫后余生里緩過神來,一聽凌霄霄又要懲治她,立馬尖叫了起來:“我是侍郎府嫡女!嫡女!你不能打我!”
云琴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她今天若是不把這個誣蔑他們王爺娘娘的瘋婆子打到說不出話,她這些年就白在王府侍奉了。
“你還真當(dāng)自己是盤子菜啊。我告訴你,侍郎府的門楣與咱們王府是云泥之別!別說你!就是你老子今日犯了錯,王爺即刻拖出杖責(zé)也是使得的!來人!給我打!”
方才豆點(diǎn)大的雨逐漸密集起來,頃刻間暴雨如柱。景念早已命人將花廳上的油布落下來,雨滴打在油布上隆隆作響,聲音輕易就能蓋過人說話去。
可凌昭音的聲音依然清晰,清晰到凌霄霄都有些佩服她的嗓子和體力。一時尖叫一時怒吼了這么久,還能喊出這么大聲音來。
凌昭音先是咒罵,后來就變成了求饒,再后來悶哼幾聲,漸漸沒了聲音。
刑杖每落下來一次,凌騰達(dá)就抖一下,打到二十幾下的時候凌昭音身下已經(jīng)被血染了,凌騰達(dá)再不忍觀瞧,緊緊閉上了眼睛。
從方才跪下求凌霄霄開始,凌霄霄就再沒叫他起來,他也不敢動,聽著刑杖落在凌昭音身上的悶聲,跪趴在地上痛苦哭著。
其實(shí)心疼倒還好,他只怕凌昭音被打成了殘廢,從此爛在家里無人問津,他要一輩子養(yǎng)著個廢人不說,攀交富貴便再也沒有指望了。一想道這,他就忍不住肉痛地哭。
可方才已經(jīng)吃足了教訓(xùn),他怕再說什么反而火上澆油,凌霄霄一生氣叫人下重手,就真的沒有半點(diǎn)希望了。
胡夫人面色平靜地看著凌昭音被施刑,她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若凌昭音今日被打斷了腿,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大不了養(yǎng)在深閨一生,總好過她四處奔走惹禍,連累家族。
凌霄霄這時讓妙綠將盛著鳳釵的盒子拿過來,偷偷呈給了胡夫人。
“母親,女兒完璧歸趙?!?p> 胡夫人有些疑惑地打開盒子,赫然看到里頭放著的物件兒,當(dāng)即徹底明白了。
“霄兒......”胡夫人更加心疼起凌霄霄,不自覺喚著她閨中的乳名。
凌霄霄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胡夫人別聲張,小聲道:“今日我若不給她些教訓(xùn),來日她不知道還要做什么蠢事。母親,她拿這種罪名來構(gòu)陷我,一旦讓她得逞了,咱們?nèi)宥家赃B坐。她不盡聰慧,可能想不到這許多,可母親難逃干系她豈非想不到?今日這事也是提醒母親,凌昭音似乎對母親起了邪心,原因我不得而知,總之母親日后要多加小心?!?p> 胡夫人驚怒不已,她的親生女兒,竟然這般來害她??v使她平日管凌昭音管得嚴(yán)厲了,可竟至于讓她如此反骨,要將自己的親生母親置于死地么?
五十杖刑說多也不多,一會兒便打完了。行刑的小廝不明就里,怕失手打壞了側(cè)妃嫡妹,日后要招恨,因此打見血了之后,手上便輕了些,草草湊數(shù)就了結(jié)了。
“今日這事就先到這兒。凌大人,本妃念在一場父女情份奉勸你一句,慈母多敗兒,父慈太過也是如此。你今日若恨了我隨便你,可來日凌昭音再這般挑唆事端,那被連累的可不是我這個平昌王側(cè)妃,而是你和你苦苦經(jīng)營了二十幾載的家業(yè)。今日只告誡這一次,日后本妃也不會再置喙凌大人的家事,你好自為之?!?p> 說罷就領(lǐng)著侍女乘著轎子回了自己的院子。
凌騰達(dá)在王府的花廳跪在地上出神了許久。
凌霄霄方才一番話對他實(shí)在不敬,若放在以前,他定是要落下巴掌去,再關(guān)她個三天不給飯食??梢徽f到家中基業(yè),他便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得不承認(rèn)凌霄霄所言不虛。
他以為偏寵凌昭音些,日后她嫁了高門去,總能念著父女情深,給他頗多好處??赡闹趴v太過,今日他差點(diǎn)被自己的女兒害的見罪王爺交代在這。
虛驚了許久,凌騰達(dá)才緩緩起身,帶著心事滿懷的胡夫人和人事不省的凌昭音回府去。
竹香院里,云琴仍不解氣:“娘娘何不打死那個賤人。她放肆說的那些話,就是打死了也是不冤枉的!”
凌霄霄睨了她一眼,笑著對景念說:“你瞧她張牙舞爪的樣子,仿佛被誣賴的不是本妃,而是她一般?!?p> 景念無奈笑著看著云琴道:“咱們娘娘像是優(yōu)柔寡斷的人嗎?今日留著她的命,定是有別的顧慮,是吧,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