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曾經(jīng)告訴我,每個人終其一生都是在越過一座山,只是有些人的山是泰山,有些人的山是無名小山。不論是什么山,每個人的山對其本人來說從哪里走起來都費力,翻越過程中的荊棘爛泥也只有自己最清楚,最后這座山的風景也只有自己能夠品味體會。那些登山人同我一樣,生活在這五顏六色且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只是翻越的山、山間的花鳥蟲獸和山頂?shù)娘L景各不相同罷了。
爺爺牽著年幼的我,不急不躁地教我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登山路。我曾狠狠地跌倒過,內心開始畏懼自己腳下的大山,如失去魚鰭的魚兒一般隨波逐流。是爺爺,給了我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使我站起身,繼續(xù)勇往直前……爺爺在屬于他的山頂上,看著相鄰山下艱難攀登的我,這個不起眼的小黑點會在未來的歲月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
我猶記得爺爺喜歡躺在陽臺上的藤編逍遙椅,閉著眼深吸一口煙,任由徐徐微風吹在他像溝壑的干枯皺紋的臉上。煙霧在陽臺上繚繞,再過一會兒,收音機會傳來劉蘭芳的評書《楊家將》,爺爺會隨著大師抑揚頓挫的語調搖頭晃腦。
曾經(jīng)溫柔的風在歲月變遷中波瀾不驚,它默默吹走了有煙癮的我所向往的繚繞煙霧,吹走了我懷念的爺爺在煙臺抽煙的時光,亦吹走了爺爺走過的那座山。此刻,它正不遺余力地吹走我周遭的黑以及那莫名其妙的眩暈感。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于走到了爺爺?shù)膲炃?,周圍親戚說話的聲音不知被什么東西帶到了遠方去,我仿佛置身于一場沒有主角的啞劇里。為爺爺新砌的這座墳如同一座微型小山,輕描淡寫地掩埋了他曾經(jīng)精彩的一生。遠處的天空并沒有出現(xiàn)被夕陽染成一片血紅的情景,它只是被烏云壓得喘不過氣。成群的、喋喋不休的鳥兒此時從我頭頂飛過,它們經(jīng)歷了一天的疲憊開始歸巢。
爺爺?shù)暮笫绿幚硗暌院螅覜]有做多余的停留,匆忙而得體地拒絕了親戚的挽留,獨自開車離開了?;厝サ穆飞辖?jīng)歷了一段彎彎曲曲的山路,腦子里一片空白的我依舊穩(wěn)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車里的音響這時正播放著李宗盛的《山丘》,而雨就在這時突然下了起來,雨水打在這片土地上,也打在我借來的這輛毫無防備的汽車上。我及時打開了雨刷,但前方的路還是不可避免的扭曲起來,眼淚毫無預兆地在我眼眶里打轉?!霸竭^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喚不回溫柔……”豆大的眼淚像這場雨一般落下,輕描淡寫地打在我的手上,滴落的聲音猶如夏日的響雷一般巨大,我被驚得手足無措,差點丟掉了方向盤。
我調整好自己的呼吸,重新點燃汽車的發(fā)動機,硬著頭皮駕駛汽車離開,像一場倉皇的逃離。
爺爺?shù)碾x世所帶給我的一切,均被鎖定成了一粒種子,這是一粒無法準確描述或者說被精確定義的種子,隨著爺爺?shù)娜胪翞榘菜渤良诺芈裨诹宋視簳r穩(wěn)定的腦海里。萬事萬物瞬息萬變,以致讓我產(chǎn)生眼下沒有任何變化的錯覺。但是凡事要看長遠一點,所有的,時間都會給出答案。
開車回去的路上,我瘋狂地想念著“小紅帽”,這種沒有由來的想念如同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的彩虹一般。關于她的一切我都一無所知,或者說無所不知——我曾深陷對她的幻想中——不論如何,我一味的想念著她。我期待與她再次相遇,對于再次相遇的場景我絞盡腦汁,曾構思千百種,并將其中我認為最滿意、最接近完美的一種寫入了小說草稿里。
——蔚藍色的天空正一本正經(jīng)地下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雨,太陽雨。陽光和雨水均勻地落在一片嫩綠嫩綠的草坪上,如果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草葉上沾有晶瑩的露珠。不遠處是一片鳥叫聲鑲嵌得恰到好處的森林。而我和“小紅帽”就將在這里再次相遇,現(xiàn)在置身于其中的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靜得等待。隨著時間推移,我的心由焦急變得越來越平靜,雨停了,空氣開始變得芬芳而絲滑?!靶〖t帽”如期而至,她依舊穿著那條簡潔的紅裙,我注意到她頭上戴著不知從哪里編織的白色樹枝環(huán)。她光腳踩在草坪上,向草坪中央蹦蹦跳跳而去,所過之處都開出了五顏六色的花朵兒。她離我越來越近,我的心已經(jīng)提到嗓子眼,我屏息凝視,太陽穴不停地擴張?zhí)鴦?。突然,她仿佛受到了神圣的召喚一般,毫無征兆地將目光轉向了我,準確說來是望向我身后這一片區(qū)域。之后,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帶著獨一無二的微笑從我身邊經(jīng)過。留下我不知所措地待在原處,獨自進行無盡的回味和徒勞的思考。
在這場被我寫進小說草稿中與“小紅帽”相遇的場景,我能看見她,她卻看不見我——也許我并不存在于她所看到的世界。我弄不明白,為什么小說發(fā)展到這里便不再受我所控制。顯然,要將我腦中所想象的與“小紅帽”再次相遇的場景以自己貧瘠的文字完全轉換出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