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霜雪為誰添
進(jìn)入紅河口，這段航程就慢了下來，只能以五節(jié)的速度前行，估計須一直到明日晨曦時分方可抵達(dá)。
換成以前的船還走不了，現(xiàn)在用復(fù)合三角帆，只要有風(fēng)力，就可以走之字路慢慢溯流，這也得益于從交趾縣到入?？诘暮影遁^寬。
沿岸也并沒有看到良田成片，村落交接的盛景，只是偶爾有一小片村落和周邊的田地，剩下的竟是滿眼荒蕪。
五百石的船在這年代屬于龐然大物了，沿途的儂人看到了，首先是跑路躲避，竟然無人敢上前窺探。
梅哲仁一路用望遠(yuǎn)鏡觀察下來，不禁嘆惋和慶幸，嘆的是大好河山竟如此敗落，幸的是這塊好地方馬上要落入其手，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不過，等他看到遠(yuǎn)處奔突的野豬豹鹿以及河岸邊成群結(jié)隊的鱷魚時就明白了，在大自然面前，人類現(xiàn)在還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強(qiáng)大。
大唐的江南也不就是這樣嘛，衣冠南渡已經(jīng)過了三百多年了，嶺南、西南現(xiàn)在還不照樣是瘴癘之地、流人之塚。
江南，指僅僅是長江南岸的楚地以及江浙閩越沿海的熟耕富庶之地。
當(dāng)皇帝的，寧可去征戰(zhàn)搶奪西北，也不愿傾力發(fā)展南方，因為西北奪過來馬上就好收成，而南方得慢慢等兒孫輩去承蔭，看不著成果的事，沒人愿意去做。
也對，來得太容易就像是偷到的一樣，為了保住手里的這點東西，什么都可以做，所以都是應(yīng)天承命享受蔭澤，而不是戰(zhàn)天斗地去創(chuàng)造更多。
這天晚上，梅哲仁一直無法入睡，便呆坐在船頭，艙里太熱了，甲板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就是蚊子多了點，這個下一步要想辦法，由蚊子帶來的瘧疾和登革熱以及霍亂這些疫病是南方最頭疼的事。
就這么一路想一些有的沒的，不知不覺間驅(qū)散了焦慮煎熬，一夜就過去了。
黎明時分，船終于靠上了交趾縣在紅河邊的碼頭。
停船下錨帶來的頓挫，撞開了梅哲仁身上血流奔涌的開關(guān)，都沒有管手下的部眾，他輕身一躍就踩實陸地，然后縱起身形，一溜煙跑了個不見影。
只剩下滿船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郎君跑了，怎么辦？趕緊追吧！
梅哲仁一路上風(fēng)馳電掣，渾然忘了如此行徑是多么地驚世駭俗，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要快點見到老爸，看到那張魂牽夢縈永遠(yuǎn)堆滿笑容和慈祥的臉。
幸好天剛亮，行人稀疏，再加上交趾口眾本來就不多，清晨大街上都沒見幾個人影。
不注意的，只當(dāng)一陣風(fēng)從身邊刮過，偶爾有遠(yuǎn)遠(yuǎn)瞧見的，看到梅哲仁身上的官服和手里的配劍，也只當(dāng)是緊急公務(wù)，沒有大驚小怪。
交趾現(xiàn)在說是縣，其實比合浦還不如，城墻是低矮的不到三米的砵土墻，城門也沒有守衛(wèi)，就這么敞開著，任人出入往來。
至于老爸所在的縣衙，梅哲仁都不敢找那些漂亮高大、飛檐拱璧、庭院優(yōu)雅的青磚黑瓦，而是尋覓門前寬敞有大門柵欄的制式的黃泥大屋。
果然，一處帶著圍墻十?dāng)?shù)間連在一起的黃泥磚房進(jìn)入了王子安的視線，門房也是公堂的制式，應(yīng)該就是這里。
縣衙還是有門房了，一個霜首白須的老頭正在門房里呼嚕呼嚕地喝著粥，聽到腳步聲看到人影進(jìn)來，老頭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正欲攔阻問詢，卻被來人一句“從義伯”堵住了嘴，愣在原地連早飯也忘了。
這位是爺爺?shù)臅?，后來被爺爺認(rèn)了親，歸宗王家，賜名王從義，爺爺去后就一直跟著父親輾轉(zhuǎn)官場，打王勃會說話就叫他大伯或者從義伯。
沒有和從儀伯多談，梅哲仁快步穿過門樓，射入縣衙大堂，一眼望去，父親正坐在公案后伏案而書，旁邊還點了盞燈，豆大的昏黃的燈火，映照著父親滿頭霜雪的白發(fā)，幽然寒淡。
一股凄涼灌進(jìn)梅哲仁的心肺，讓他瞬間淚如泉涌，梅哲仁登時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口中不由脫出：“阿父，兒終于見到阿父了?！?p> 聽到聲音王福畤停筆抬頭，看到堂下跪伏的梅哲仁，眨了眨眼以為傷心過度產(chǎn)了生幻覺，卻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放白，而堂下之人還歷歷在目，難道是鬼魂？
王福畤慌忙離開公案，急手急腳地跑到王勃身后，擋住了外面照進(jìn)來的光線，同時疾聲道：“癡兒，快找一處幽蔽地方藏身，現(xiàn)在天已大亮，小心爾魂飛魄散?！?p> 梅哲仁聽到父親言語，更加悲慟，以膝作足，轉(zhuǎn)過身來抱起父親的腿腳痛哭起來。
王福畤這時也有點搞不明白，看臉這是一位中年人，可聲音確實是王勃的聲音，而且觸感實實在在還溫?zé)?，?yīng)該不是傳說中的魂體。
思疑不定間剛想問詢，反應(yīng)慢了一拍的王從義的聲音從堂外傳來：“福畤，畤弟，可以四郎回來了？”
急沖沖跑進(jìn)來的從義伯，還不忘把大堂的門掩上，用力太猛，手上頭上的青筋泛起，本就瘦弱的他顯得越發(fā)猙獰，推得太快，久不上油的戶樞被他推得嘎呀作響，一時間縣衙大堂如沉入了陰曹地府。
王福畤這時醒悟過來，拍了拍梅哲仁的肩膀溫言道：“子安，可是吾兒子安，何不以本來面目示人？”
這事鬧的，梅哲仁平時為了不露破綻，一直都小心冀冀維持張縣令的面目，來得太急，都把這一茬忘記了。
他忙起身朝父親和從義伯長揖施禮，直身后才道：“正是子安前來，讓從義伯、阿父受驚了。”
接著想到不了解情況，不知道縣衙中是否有旁人，又壓低聲音道：“隔墻有耳，從義伯、阿父，可有隱蔽處所詳談？”
“有有，跟伯伯來”，從義伯一手抓住梅哲仁的手臂，另一手拉著王福畤，大步直往后堂走。
比父親還大幾歲的從義伯，更近風(fēng)燭殘年，體無髀肉，只見筋膚，偏生力氣還挺大，牢牢地抓住王子安，生怕一放手他就消失了。
從大堂又走了兩進(jìn)，一條小道往旁邊一偏，來到一處小院，仍是黃泥磚瓦房，低矮不顯，卻勝在環(huán)境清幽，院里有兩叢丹竹跟環(huán)繞著小院的圓叢冬青，中間有石臺石凳。
到了這里王從義放開了王福畤，卻仍然抓著梅哲仁的手，另一手撫須道：“此處便即高聲喧嘩亦不可聞，院后是谷倉，前進(jìn)是文房卻并無人手，一直空置?！?p> 從義伯不含糊，從跟著爺爺開始就耳聞目染，又隨著父親出仕輾轉(zhuǎn)經(jīng)歷，早就成了人精。
梅哲仁聽道安全沒問題，便向父親討來一盤清水，慢慢浸潤了臉上的化妝，將面皮揭了下來，收入懷內(nèi)。
接著又搓洗去了泥污，用布巾擦干，這才現(xiàn)出星目蠶眉、高鼻立梁、明額蛋面，好一個豐神俊朗的郎君模樣。
父親和從義伯看到王子安重現(xiàn)，都相視晗目而笑，這才是家里的珠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