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廷大祀明堂已畢,宗室近臣盡皆轉(zhuǎn)官,甚至入仕已過十年的內(nèi)臣們也獲恩旨進秩一級。漸冷的天氣似乎并沒有影響到禁中喜慶的氣氛,眾人的熱情反倒因著今晚的暖爐會,越發(fā)高漲起來。
國朝因前唐舊例,十月朔日在禁中舉辦的暖爐之會,屬于皇室家宴,內(nèi)命婦盡皆與會。圣人一早便傳令尚書內(nèi)省眾職官升平樓執(zhí)事。司長蘇云孃落職,原本由他管勾的紙筆幾案進御之事便由我權(quán)代。用罷晨餐,換過新放的青羅夾棉公服,對著照子正一正皂紗幞頭便延廊下行至本司正堂。司里女史內(nèi)人們因天氣寒冷的緣故大多都已入得堂中,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人散處廊下,其中一人撫著另一人的袖角兒,嘖嘖嘆道:“這回的冬衣料子真好?!蹦潜焕⌒浣莾旱膬?nèi)人附和道:“是呢!平日里常聽司長說織錦花羅的料子不只看著好,穿在身上柔若無物,像人的又一層皮膚一般!我那時只不信,再不想竟真是這樣的!”
“你們雖說位分低些,到底是禁中執(zhí)事的,怎地這般沒見識!便是平日里執(zhí)事不許穿,誰還沒兩件兒燕居時的好衣裳,不過是身花羅公服,也值得高興成這般!”一個身量略長些的女史看不慣他們大驚小怪,批面搶白了幾句,轉(zhuǎn)身走進堂中。
那二人有些不知所措,愣在當?shù)?。直到我行至他們身?cè)才恍然驚覺,旋即躬身向我行了一禮。
我微笑著略略一福還了個半禮,擺手示意他二人跟上。一壁走一壁向他們道:“我等執(zhí)事禁中,司主經(jīng)籍筆墨,學識脩?zhàn)B才是本等。主上賜與服玩財帛,更應感戴圣恩,盡心執(zhí)事。切不可恃恩驕肆,輕則開侈縱之風.,重則徒惹物議,令主上蒙羞。
“今日圣人傳下教旨,令我等升平樓執(zhí)事,我為權(quán)司,押本司班?!蔽伊⒂谡?,字正腔圓的說完這番話,目光一一掃過堂下肅立的一眾女史內(nèi)人。
視線最終停留在那個適才作威的女史臉上。
“劉內(nèi)史好威風,三言兩語便能壓服人,怪道蘇司長一日離不得你?!被蛟S是堂中太過安靜,那劉氏女史局促不安的呼吸聲清晰的傳入眾人耳中……
“妾言語無狀,失之粗鄙,乞林司長放妾無心之過?!眲⑹辖K于掌不住,躬身請罪。
我緩步行至她身前,伸手將她扶起?!拔抑粰?quán)代本司事宜,劉內(nèi)史的這一聲司長,我何以敢當。”話未及說完,只覺劉氏的身子微微戰(zhàn)栗,她簇新的公服袖角兒簌簌抖動,擦著我公服的袖子,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窸窸窣窣”聲兒。
我見這等情形,忽而輕笑,放開扶著她手臂的手,負于身后,緩步行過眾女史內(nèi)人身前。
“我雖忝居掌籍日久,平日執(zhí)事卻少。多是講說經(jīng)籍,滕錄文書。今晨尚儀夫人令我權(quán)司,吾實惶恐。尚請諸君傾力相助,庶不使我司上下人等重得罪于主上?!边@一番話說罷,眾女史內(nèi)人們面面相覷,幾個同司長蘇氏要好的女史內(nèi)人彼此迅速交換著眼神,最終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劉氏。
與此同時,我眼角的余光睥見她緊叉的雙手因為過于用力而泛白的骨節(jié)……
“權(quán)司謙詞,妾等惶恐,敢不盡心執(zhí)事?!眲⑹下氏乳_言。她的聲音堅定而真誠,看向我的目光沒有了倨傲、畏懼,一如她平日看著前司長蘇氏一般。
“妾等惶恐,敢不盡心執(zhí)事?!碧孟卤娙说拇鹪挳惪谕?。
我折步行至劉氏身側(cè),舒臂替她理了理原就端正的幞頭。微笑道“多謝內(nèi)史襄助,我們同司執(zhí)事,原本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低眉垂首,擺出盡可能恭敬的姿態(tài)。
略略側(cè)身理了理衣襟,轉(zhuǎn)而面對眾人插手一禮,肅然道一聲“立班!”那一眾女史內(nèi)人整齊還禮罷,有序立于我身后。
我遂押班向升平樓行去。
一路所見之人盡皆換了新放的冬衣。那新染就的衣料發(fā)色鮮潤,給朝陽那么一照,倒象是正月年下一般,隱隱透出幾分喜慶的意思。又是一年授衣時。
甫至升平樓,目之所及,各色公服映著灼灼麗日,反倒成了這蕭瑟初冬最可觀賞之事。此時百花盡凋,那姹紫嫣紅便開到人身上去,眾人眉梢眼角滿盈著笑意,這反倒比春花更可愛了。
我見時候還早,遂令本司暫時散班。自走去同各司押班、女史們見禮。
“我聽茶酒班的小子們聒噪了一大早兒,只說今日有好些野味兒,不同往年只進羊炙。待細問他們果有幾品,菜有幾味,卻又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司膳娘子,你分明說與我們聽聽,我倒不信,執(zhí)事禁中這許多年,還有什么新鮮東西不曾吃過?!逼呓銉耗抗庾谱频目粗旧艅⑹?,笑吟吟的問出這番話。
我只覺著面上作燒,頻頻抬目向她示意。她渾然不覺我的存在,只是看著劉司膳,等她答疑解惑。
“孫內(nèi)人離了我膳司不過一年多罷,如何這般眼饞起來。早知如此,你何苦出去?!眲⑺旧虐腴_玩笑的擰了七姐兒紅撲撲的面頰一下。彼時她的下頜微微仰起,眼風斜睥,那才出口的玩笑話便不像玩笑了……
同我親近的人原來是這般不堪……
平日里只覺著她天真可愛。如今在人前,給儀態(tài)優(yōu)雅,談吐大方的眾內(nèi)人一襯,越發(fā)教人覺得難堪。
這禁中容不得天真,也容不得柔脆。
秋凈天高,白云漫卷。歷劫后的蟬,二三隱于枯黃的桐葉下,“吱喇”、“吱喇喇”偶爾發(fā)出幾聲殘破的吟叫。教人聽了,沒來由悲傷起來……
連月淫雨新霽,宮人內(nèi)侍們喜形于色,額首稱慶。內(nèi)中多言,如今雨霽,全憑官家竭誠禱祀。
明堂大禮便在三日后,官家已出禁中宿齋文德殿,宗室貴戚及五品以上臣僚從祀。因外廷大禮的緣故,諸大王當皆從駕齋宿,小內(nèi)侍們失了管束,三五一群,關(guān)撲物件兒,大呼小叫,聲聞遠近。
我瞧著實在不像,遂掙扎著起身,披了公服,出至門首探看。
見一群本司小內(nèi)侍圍著一張大茶床,卷了袖角兒,一雙雙眼兒睜的滾圓,盯著茶床上的物件兒,賭得興起。
七姐兒同幾個小內(nèi)人坐在一帶烏漆畫欄畔曬太陽,不時就面前銀碟中取了胡桃,使小鉗兒夾來吃。丟了滿地的柿蒂子、胡桃衣。
韻奴亦趕了來湊趣兒,此時正坐在一張紫花衣墩兒上,懷抱琵琶輕攏慢捻,奏一曲薄媚。引得一眾宮人內(nèi)侍圍觀,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陣兒喝彩。
我原想遣開他們,見此情形,不由怔了怔,暗想京中喧闐市井,煙火人間,竟同眼下十分相似!不忍驚擾,悄然轉(zhuǎn)回屋中。悶坐半晌,自枕畔取出童子攀花紋錦盒中的玉簪,拿在手中把玩……
深秋的陽光穿過稀薄的繒帷,將我單薄的身影拉的越發(fā)瘦長黯淡,一縷涼風拂過身畔,讓人恍惚覺著,這陽光竟是沒有溫度的!禁不住緊了緊身上披著的公服,抬首間瞧見窗外一帶烏漆畫欄邊兒開著大叢甘菊花。那花猶自帶著宿雨,在微風中顫動著。
我立時便想到,他如今目力越發(fā)不好了,時時迎風流淚,且觀不得細書。王醫(yī)官幾次對我提起,這個癥候,若得新鮮甘菊花兒,摘取半開花頭,曝得干了,納入枕中,枕慣了比藥都強的!遂將玉簪收好,起身出至堂中,尋了個匾子,把手提了,走去庭中。行至那從菊花前,眼見滿地的泥水,也顧不得許多,一徑走去,挽起袖角兒,躬身采摘……
不多時,嫩黃的花苞便鋪滿了匾底兒。想是低頭的工夫久了些,微覺氣促,遂扶著畫欄緩緩直起身子,猛然覺著頭目昏沉,半晌不能視物。短暫的昏沉,不知為何竟讓我想到了死亡,也許長眠不醒就是這般罷!混沌不明,陰寒徹骨!這樣胡亂想著,不禁慌亂起來,狠命的睜大眼睛,一開始是昏黃晦暗的,象是許多身影在眼前晃,無論我如何努力,也無法看清它們的面目!緊接著便是落日的景象,殘陽如血,那些身影逆光而立,影影綽綽的看見它們的輪廓,竟是半透明的!待仔細看時,那些身影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周遭的一切終于回到我熟悉的樣子。不禁長吁一口氣,出了一身的冷汗!待喘勻了氣息,兩手把著那竹匾兒抵在腰側(cè),舉目望向遠處……
透過一株光禿禿桐樹的枝柯,看見遠處樓閣沐著稀薄寒冷的日光,連那朱漆描金的畫棟亦淡下去,像一幅失了色的前唐宮廷畫!
“林姐姐?!奔缟媳蝗伺牧艘幌?,我冷不防嚇了一跳,差點兒撂了手上的匾子?;厥兹タ?,只見七姐兒手上掇著個小碟子,碟中滿盛著胡桃肉。
七姐兒把碟子向我面前一擎,笑道:“官家宿齋,蘇掌藉心灰意冷,不大管事了,咱們可算放假了!我才剝了一碟兒果子,四處尋你不到,如今既教我找著,好姐姐,你吃些罷。”
我見了這般情形,一時感動難言,想著自己母親沒的早,與他的緣分只怕也盡了,要好的姐妹張瓊亦有了好去處,自己這樣的身子,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同這深宮的秋葉一般,悄然飄落,不會發(fā)出一點兒聲息……
在這禁中,肯如此待我的也只有七姐兒了。想著,禁不住滴下淚來。
七姐兒見我流淚,慌的手足無措,急道:“姐姐怎么了?好好兒的,做什么哭起來?”
見他這般說話,我立時收拾起悲傷,把袖拭凈眼淚,就碟中拈了顆胡桃肉,遮掩道:“適才那陣兒風,將遠處廊檐兒上的敗葉吹下來好些,瞇了我的眼睛?!?p> 說罷,牽起他的手,一同行至西廊下的空榻中坐了,將手上的竹匾兒撂在一旁。
忽想起七姐說蘇云孃不肯執(zhí)事,又瞧著一庭宮人內(nèi)侍散漫胡行,遂向七姐兒嘆道:“我如今身子越發(fā)不好了,風吹吹便要害在榻上動彈不得,想禁管底下人,也是有心無力了!再者說,這個癥候時時纏著,指不定哪日里,一口氣兒喘不來便死了,又何苦討人嫌,教他們咒我!陰司里也不得安……”
七姐兒不待我說完,急把手來掩我的口,眼圈兒都紅了,解勸我道:“你病中,且是說不得這個!”
“你成日家死啊活的不離口,再沒見紅口白牙只管詛咒自家的,便是有些兒不好,只管調(diào)治就是,哪里就到這一步了?!我曉得,你厭那群猴崽子叫嚷賭錢,壞了規(guī)矩。我這便去教他們低聲些。”韻奴不知何時立在我們身后,想是聽了我的話,作勢便要去遣散那些小內(nèi)侍。
見他這般,我忙不迭一把扯住他袖角兒,笑道:“站著!你省省罷,自家的規(guī)矩都沒守好,倒去管旁人,羞也不羞?這個時辰,你不押班隨圣人朝向景靈宮,倒有空來這兒找樂子?快與我據(jù)實招來!”
韻奴聞言,笑的直打跌,半晌方道:“好凌厲官腔兒,嚇殺奴家了。我只聽人說要遷你做司籍夫人,如今看來,必是我聽錯了,想來是要遷你做御史中丞的!林臺長,請受小底一拜。求臺長行行好兒,放過小底罷?!?p> 我強忍下笑意,把手捋著幞頭腳兒,佯斥道:“既要做臺長,首要立威,越發(fā)饒你不得,左右何在?與我將司樂殷氏押下候?qū)??!?p> 原是玩笑話,偏有幾個小內(nèi)侍聞言,旋即走上前來,插手一拜,詢道:“夫人喚小底們何事吩咐?”
我掌不住笑出聲兒來,啐道:“去撲你們的東西才是正經(jīng),適才賭的那般興起,難為你們,倒聽見我的玩話?!睅讉€小內(nèi)侍面面相覷,瞧瞧韻奴,復看看我,有機靈的已看出我們是在玩笑,遂賠笑道:“原來夫人喚小底們是為了拿殷司樂下獄,小底便是膽上生毛也不敢造次,只得自家捆縛妥帖負荊請罪也就是了?!?p> 其余小內(nèi)侍見了,紛紛作揖告饒。見他們這般,我反倒不好責問,只得勉強笑笑,示意他們自便。
他們聞言,收拾了茶床,將各自撲得的物件袖了,三五相攜,自回住處。
我拉過一個烏漆描金卷草紋如意足的隱幾來靠著,隨手揀擇著朱漆竹匾中的菊花兒,同七姐兒韻奴閑話……
想起韻奴說過遷我做司籍的話,遂問他道:“你適才說要遷我做司籍的話,哪里聽來的?只怕不真罷?”
韻奴聞言,唇角泛起一絲神秘的笑意,傾身過來,在我耳邊低聲道:“我聽福寧宮的內(nèi)人說,除授的詞頭兒官家都寫好了,現(xiàn)如今還壓在御書案上,可見是真真兒的了。想是現(xiàn)下官家忙于大禮之事,故而沒空兒將詞頭下學士院草制?!?p> 我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垂下頭繼續(xù)揀那甘菊花……
千頭萬緒一時涌上心頭。不曾想官家對我居然這般用心,以至于親筆起草詞頭。內(nèi)命婦除授詞頭本應由圣人起草才合禮制!若我遷了司籍夫人,蘇云娘落職為掌籍,以他的性子,只怕要與我勢同水火,不能兼容。
正胡亂想著,七姐兒偏來湊趣兒道:“林姐姐,我是不是要改呼你做林司長了?我平日里最厭稱人官職,如今這句林司長卻是最真心的?!?p> 看著他們真心的笑意,原本欲說的話生生梗住,只勸道:“便是真有其事,你們也莫要再傳與人聽,仔細蘇司……蘇夫人聽了難過?!?p> 韻奴微笑著應了。七姐兒滿面不以為然,取了個胡桃在手中掂量半晌,忽然“喀”的一聲夾開來,象是在發(fā)泄著積蓄了許久的委屈。才欲開口講些什么,便教我擺手止住。
閑話間,不覺夕陽西下,原本就稀薄的日光漸漸轉(zhuǎn)過我們的坐榻,投在樹梢暗紅的敗葉間。一只失伴的杜宇躍上枝頭,兀然悲啼“咕咕……咕……咕?!?p> 兩個小內(nèi)侍抬著水桶穿過回廊,行至庭中的梧樹下,將水桶放在井欄畔,懶散的搖著轆轤,那烏漆描金螭紋的轆轤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一抹淺淡的日光籠著打水的二人……
不到一刻時候兒,最后一抹淺橘色的陽光倏然隱沒。周遭的物事隨之失了溫暖的色調(diào),徹底冷下去。晚風梳過空落落的庭樹,發(fā)出尖銳的呼嘯聲,將枝頭最后一撥抵死掙扎的殘葉扯落……
看著這光怪陸離的世間,直讓人覺著從心中冷寂下去,冷到極處,潮水一般的熱度自骨子里透出,一波兒接著一波兒,似欲將我淹沒!抬手探一探面頰,卻是又作起燒來。
七姐兒把臉湊過來,覷著我瞧了瞧,又抬起手來探我額頭,轉(zhuǎn)向韻奴道:“林姐姐又作起燒來,我們回屋子去罷。”
韻奴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去尋撂在花墩兒上的琵琶……
我撥著揀好的甘菊花,喚來一個小內(nèi)人,教他將匾子拿了去送回我屋子里。那小內(nèi)人穿著才放的兔褐圓領(lǐng)窄袖兒,系了條薄棉腰上黃,頸上圍著雪白的兔毛領(lǐng)抹,圓圓的臉兒上稚氣未脫,讓人瞧著分外溫暖。
他向我福了一福,上前將那竹匾兒掇了作辭離去,他有著屬于豆蔻少女的輕靈步伐……
韻奴抱著琵琶向我們作辭,離去的背影窈窕而嫵媚……
我扶著隱幾挪到榻邊兒,才站起來身來便不聽使喚的搖晃了一下,狠命的穩(wěn)住,扶著七姐兒的手,緩緩向屋子里走……
遠遠聞得“吱……嘎”沉重的聲響,那是禁門關(guān)閉的聲音?。●v步回首,不知何處樓閣掌起燈來,一盞,兩盞……漸漸的多起來,映著暗沉的天幕……
七姐兒辭了去吃飯。
我有些厭倦這壓抑的讓人窒息的規(guī)矩,不欲呼人來,亦不曾點燈,甚至連火盆也沒有喚人燒,獨自一人坐在榻上,抱著雙臂發(fā)呆……
“唧……唧唧”榻下傳來幾聲促織寒鳴。我披了件兔褐衫子起身,在箱子里尋出取燈兒,點亮了書燈,翻開案上的講章……
此時何時?次此身何處?窗外風寂,窗內(nèi)人定,永夜這般沉沉。不知這一室之內(nèi),正沉睡著幾多夢想。內(nèi)中有幾許輕狂,幾許天真?這些如同落英一般絢爛的夢,最終又有幾許春風得意,扶搖九天;幾許力不能次,萎落溝渠。
晚風掠過,如秋水般泠泠清冷,這條長街便似一條攸長河流。過往宮人們身上的衣裙被風鼓起,嘩嘩作響,即如涌動的波濤聲。那青衣內(nèi)史,默然引我等前行,我將他看作持漿的舟子,緊緊依隨在他身后,不敢稍作停留。
窗外的那朵白云已經(jīng)逃逸的無影無蹤,單空余一片孤令令的天空,日影在窗臺上轉(zhuǎn)移,庭院內(nèi)寂靜無聲,我感覺到一種很單純的煩惱,這種看不到希望的等待,是我所不喜歡的感覺。
弘治三年的清明,是極好的天氣。高大的秋千架,已經(jīng)樹立在坤寧宮后的海棠花樹前。那是數(shù)株壯大的西府海棠,一樹花開,即如深沉花海。未綻花蕾猶是嬌膩紅色,已放的花瓣轉(zhuǎn)作淡紅,宛若曉天明霞。那繁花經(jīng)風,汪洋介零落,如夏日簾外驟雨。頃刻間撕碎錦緞,扯裂霞光,撾灑胭脂漫天飛揚。皎皎光華流轉(zhuǎn),趁風飛過宮墻。這絕艷景象,唯有壯麗二字方可形容。
有情味的反倒是此時的夕陽,與尚宮相較,它更像一個有血有肉的引路人。在內(nèi)人依序走上玉階的時候,金紅色的脈脈余暉,正好投射在四圍欄桿上。漢白玉的柱頭便像盞盞空燈,經(jīng)它手被一一引燃,發(fā)出了一種如琉璃照火般的絢麗色彩。
此處仍有數(shù)枚暗淡宮燈夾道而列,它們的基石消弭于夜色中,僅余一團昏黃光暈漂浮半空。夜風掠過,其涼如水,兩道宮墻是河堤,這東一長街便是一條幽冥的長川,那燈光仿佛鳧于水上,隨波逐流。這使我憶起了每年中元節(jié)都人們在西苑太液池內(nèi)放下的盞盞河燈,每點火光都是一個灼熱的企望,她們盼望御溝的流水將自己的心愿帶回人間。但是李茵已卒五百載,紅葉賦詩早成絕唱,無論那愿望有多么懇切,它們最終的歸宿也只是水底的淤泥。
至此-終
墨妃煙
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