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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瑯聞言微微張口，舌苔色淡。
至此，老秦即便不診斷，看懷化大將軍情濃不舍的樣子，已經(jīng)猜中了七八分。
老秦緩步后退出去，紀忘川放下架子床的帷帳，跟隨老秦出門口?！暗降资呛我蛴?，何故會無故犯?。俊?p> “林副總管面色無華，唇舌色淡，脈細弱，最近恐怕經(jīng)常心悸怔忡，頭暈目眩，失眠多夢，易驚易傷?！崩锨厝鐚嵳f道，“恐怕是心血虛損，心陰暗耗，血脈流行不暢，致氣滯，致虛火內(nèi)擾?！?p> 紀忘川負手悵然而立，思忖了片刻，自苔菉鎮(zhèn)當夜歸來后，琳瑯總是神不守舍，恐怕是當夜重現(xiàn)的血光讓她受了驚嚇?！罢f下去。”
老秦拱手說道：“老身這就去開藥，讓林副總管盡早服用?！?p> 他問道：“能徹底斷根嗎？”
老秦抬眼看一向運籌帷幄的懷化大將軍，縱橫沙場，從未見過此番蕭條的神色?！肮耪Z有云，大凡病原七情而起，仍須以七情勝服化制以調(diào)之，時者不悟，徒恃醫(yī)藥，則輕者增重，重者危矣！故而，林副總管的病，藥石之流可以治標，若要標本兼治，則必須恬淡虛無，服用湯藥之余，保持自喜、自解，才能頤養(yǎng)真氣，去病增壽?！?p> 紀忘川揮揮衣袖，讓老秦下去開方抓藥，老秦垂首躬身正要跨出門檻?！瓣P(guān)于林副總管的身份，怎么妥善安置，秦軍醫(yī)應(yīng)該心知肚明?！?p> 老秦心神領(lǐng)會，紀忘川警告他不許透露琳瑯的女子身份，行軍之中有女子跟隨是大罪，除非是由朝廷專門歸攏之下的軍妓?！袄仙碇恢泪t(yī)者父母心，其余的，老身不甚明了，也不求甚解?！?p> 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紀忘川心中念及這些情緒，到底是哪一種困擾了琳瑯的心神，喜傷心，怒傷肝，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腎。
苔菉鎮(zhèn)一事，必定讓琳瑯憂思驚恐，若要徹底治標，必須讓她開懷起來，可明日他登上戰(zhàn)船，琳瑯嘴巴上顧全大局讓他放心軍務(wù)，心里對他的思念與擔憂只增不減，對她的沉疴的病情更是百害無一利。
他走到架子床邊，琳瑯聽到了他遲緩的腳步聲，有氣無力地喚了他一聲“老爺”?！傲宅樖遣皇怯纸o您惹麻煩了，讓您明日不能安心上戰(zhàn)船。”
他揭開帷帳，坐在琳瑯的床沿上，嘴角微微輕揚?！拔乙呀?jīng)想到了可以安心上戰(zhàn)船的方子了。等下老秦會送藥過來，你一定要乖乖喝下?！绷宅樥_口勸他去休息，他兩指封住了琳瑯的口?！澳B會送清粥過來，你用了粥再服藥?！?p> 琳瑯瞇眼打趣道：“莫副將一定覺得很委屈，堂堂懷化大將軍手下得力干將，怎么操起內(nèi)務(wù)總管的活計來?！?p> 他看著琳瑯僵白的臉，看一遍，心里就抽動一遍，好好一朵鮮花，差一點就缺水干枯，他簡直罪無可恕?！鞍涯闼藕蚝昧耍也拍馨残拇蛘??！?p> 紀忘川登上威風凜凜的五牙大艦，艦船上起樓五層，高一百余尺，容納戰(zhàn)士八百余名，底尖上闊，首尾高昂，行駛敏捷，進退裕如。
船隊浩浩蕩蕩駛向海平面，五牙大艦隨側(cè)配備三十六艘兩頭有舵、進退神速的“兩頭船”，以及若干特種戰(zhàn)船聯(lián)環(huán)舟和子母舟。聯(lián)環(huán)舟船體長四丈，分為兩截，前截裝載爆炸火器，后截乘戰(zhàn)士。子母舟長三丈五尺，前兩丈是艦船，后一丈五尺只有兩舷側(cè)幫板，腹內(nèi)空虛，藏一子舟。
紀忘川把琳瑯安置在艦船一樓艙內(nèi)，海戰(zhàn)一觸即發(fā)，但是琳瑯這廂又撂不開手，唯有隨軍出戰(zhàn)。用琳瑯的話說，此戰(zhàn)若敗北，她必定是禍國殃民的蘇妲己，禍害了一代名將開疆拓土、剿滅倭寇的偉業(yè)。
卯時戰(zhàn)艦起錨出發(fā)，海面風平浪靜，紀忘川站在甲板上望著一覽無垠的海面，除了藍色，再無其他的光影。
海風拂面，掃去了陸地上將入夏的氣候，風吹拂這大江國旗獵獵揮舞。
琳瑯支開一扇窗，從狹窄的縫隙內(nèi)向外遠眺，那寬闊的船甲班上站著魂牽夢縈的背影。她只是默不作聲的看著，他在看海，她在看他，他看海的時候很近，她看他的時候，卻覺得有些若即若離，漸行漸遠。
艦隊在波詭云譎、浪涌濤天的海中穿行了兩日，到了第三日正午，天光無云，海天交匯成了暗藍色，霎時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
前哨船隊傳來消息，在前方兩里處有一處遍布暗礁的島嶼，而東瀛倭寇的船隊就隱匿在島嶼環(huán)繞的地方。
紀忘川當機立斷，要阻斷倭寇防線，徹底攻下賊艦，務(wù)必全殲，一個不留。他傳令以全軍之力布下連環(huán)陣，大江國海防實力明顯勝于一眾匪類，紀忘川根本不把東瀛人放在眼內(nèi)，要以碾壓之勢徹底埋葬他們。
聯(lián)環(huán)舟沖鋒上前，沖向倭寇敵船，用釘在船頭上的鐵鉤釘牢敵船，聯(lián)結(jié)上倭寇敵船后聯(lián)環(huán)舟后截的鐵環(huán)自動解開，船上的士兵在火器爆炸前迅速返回艦隊，子母船從另一側(cè)包抄圍剿，母船與倭寇周旋，玉石同焚，士兵駕駛母船內(nèi)的子船返回艦隊。
火光滔天，舉目遙望硝煙彌漫，耳畔是聲嘶力竭的爆破聲、喊殺聲。紀忘川所乘的五牙大艦越往前行使，海面上的顏色益發(fā)深透，那是煞血的紅，欲望的紅，勝利的紅。躲在暗礁島嶼內(nèi)的東瀛戰(zhàn)船焚毀在炮火之中。
天色將暮，殘陽如血，無邊無垠地從天幕的另一頭拉扯而來，與海面上的血紅混作一團。
船隊上的將士們?nèi)杠S歡呼，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勝利，這是一場大快人心的勝利，懷化大將軍徹夜不眠發(fā)明了聯(lián)環(huán)舟和子母舟的做法與連環(huán)陣，殺的東瀛倭寇片甲不留，大江國領(lǐng)海自此可以再太平上幾年了。
硝煙彌漫在海風中，琳瑯吃了口風，喉嚨干澀地咳了一聲。她拾級而上，走上艦樓第五層，紀忘川正站在樓上居高臨下俯瞰眾人。
紀忘川的喜悅都是淡淡的，臉上掛了一絲微笑，很有拈花微笑，輕輕點點的禪意。琳瑯站在他身后，因他的勝利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袄蠣敚褚菇K于可以睡個好覺?！?p> “倭寇之患暫時緩解，的確應(yīng)該睡個好覺?！奔o忘川轉(zhuǎn)頭看她蒼白的面容，琳瑯暈血，卻不得不帶她上戰(zhàn)場，目的血沫橫飛，支離破碎的殘酷?！翱捎杏X得周身不暢快。我知道你怕血，本不該讓你隨軍，只是你不在身邊，我總覺得不安心，生怕一回去你就會憑空消失?！?p> 琳瑯抿唇一笑，道：“老秦說了，琳瑯的病在于七情，只要戰(zhàn)勝心底的恐懼，便會漸漸淡忘遠之。只要老爺在，琳瑯就有底氣，況且倭寇肆虐，斬殺他們，此乃人心所向，不僅不懼，還覺得暢快淋漓。”
紀忘川笑道：“如此說來，今夜應(yīng)該痛飲三百杯?！?p> 琳瑯眉開眼笑，許久未如此松快?！袄蠣?，您喜歡什么下酒菜，琳瑯這就去準備。”
“不忙?！彼焓殖蹲×宅橍骘w的衣袖?！按藨?zhàn)大捷，捷報不日便會向朝廷傳去?；噬媳厝积堫伌髳?，也許不日便會找我回長安城?！?p> “那太好了，老爺必定升官發(fā)財，琳瑯也跟著有面子?！?p> 琳瑯面上顯得很雀躍，暗里悵惘之感無邊無垠地擴散開去，在福州城老爺是他一個人的老爺，他們只有一房之隔，幾乎朝夕相對。一旦回到長安城，老爺受到重賞加官進爵，每日都有上不完的朝堂，下朝后會有數(shù)不清的宴請，覬覦他的大家閨秀成群結(jié)隊，若是崇圣帝一個高興指婚，那她只能站在某個角落里懷著對老爺愛慕的心事，暗落落地自生自滅了。
那一刻，她很像抱抱紀忘川，可她不敢因自私的想法而褻瀆老爺。紀忘川讀懂了琳瑯眼中的落寞，她自卑，因為自己只是個低下的婢女，沒有顯赫的出身，齊全的家世，若是他要迎娶琳瑯，紀青嵐必定第一個出來反對。
他想勸慰琳瑯，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給出承諾。她愛他，因為他是威名赫赫、戰(zhàn)功彪炳的懷化大將軍，若是發(fā)現(xiàn)他是個草菅人命的卑鄙小人，她一定會棄之如敝履，甚至會捶胸頓足，恨自己癡心錯付。
他們各自仿佛站在獨木橋的兩端，誰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反而不約而同地退開一步，彼此都希望對方能夠安全的過河。
沉默間，副將莫連上前拱手匯報戰(zhàn)況，大江國的海軍上海島查看敵情，島上是東瀛倭寇關(guān)押人質(zhì)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大江國沿海的老百姓，其中不少都是衣衫襤褸的女子，而那些女子不幸淪為了倭寇取樂泄欲的工具。
“大將軍，島上有人質(zhì)三百，其中女子兩百三十三名?！蹦B頓了下，說道，“大多不堪受辱，神智不清，僅有十數(shù)名女子清醒，跟我們說了些倭寇在島上的情況。循著這些女子的描述，我們繳獲了倭寇藏在島上的巨額寶藏，都是大江國以及其他沿海諸國的民脂民膏。”
琳瑯聞言心驚，目光如炬地看紀忘川的反應(yīng)。他的目光接觸琳瑯之后，明白琳瑯必定是聽說倭寇抓捕無辜女子泄欲心中痛然。“那些人現(xiàn)在何處？”
莫連回復道：“都被我軍接回了兩頭船上，聽候大將軍發(fā)落?！?p> 載著人質(zhì)的兩頭船行駛在五牙大艦旁，琳瑯同情地望向那些滿身瘡痍的女子，目光巡逡不定，只是那隨意的一瞥，卻令她心驚膽戰(zhàn)，臉色大變，她瘋狂地跑下艦樓，沖到船舷邊上，不停揮舞著雙手試圖引起兩頭船上某人的主意。
那人的神色怔忪，眉頭緊鎖，木訥地垂頭，絲毫沒有留意到身邊五牙大艦上琳瑯的舉動。紀忘川扶住琳瑯的肩膀，急切問道：“你看到了誰？”
琳瑯臉上半是明媚半是憂傷，說道：“她還活著……她還活著……錦素姐還活著……老爺，您救救她，她還活著……”
她絮絮說了許多遍“她還活著”，活著的人是錦素姐，紀忘川自始至終都不會忘記的過去，錦素姐就是十年前跟琳瑯一起與他相遇的人。她遭逢不幸，又是琳瑯的故人，本該毫不猶豫地將她救起，可如今神色木怔的錦素她會不會記得他，會不會在當年的屠殺中見過他的真容，他不敢相信。
他是個從不會為自己埋下隱患的人，讓琳瑯活著是身不由己，情有獨鐘?？勺屽\素活著便是自掘墳墓。他讓琳瑯冷靜下來，鎮(zhèn)定地問她?！澳銜粫J錯人了，人有相似，何況過了十年，你怎么能一眼就認出？”
琳瑯揚起眉峰，她從不忤逆老爺，就在他歡欣雀躍，自以為找到故人之時，老爺卻一副質(zhì)疑的姿態(tài)，令她給老爺甩了一次黑臉?！罢J識就是認識，怎么可能認錯？”
“這些都是長期與倭寇生活過的女子，難保不會生出異心。”
“什么叫做一起生活過？埋沒尊嚴，被禽獸蹂躪，生不如死的日子，如今懷化大將軍于水生火熱中將她們救出，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哪里會生出異心?！绷宅橂p手拉住紀忘川的手，撒嬌地甩了甩?！袄蠣敚\素姐是我的故人，山莊沒了，我只有她了，求求您了。您看她如今人鬼不分的樣子，請老秦給她治治病?！?p> 紀忘川猶豫不決，他的果敢都屬于曾經(jīng)與公務(wù)之上，與琳瑯扯上邊的一切，都可以讓他成為一個煥然一新的人?！拔覔乃缃駭澄也环?，癡癡傻傻，會對你不利。”
“老爺?！绷宅槗P起噙著淚的眸子，清透的水殼一眨眼就破碎。“琳瑯什么都不求，只求您救救她。我會安分守己地呆在大將軍府，老爺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老爺，我知道您的顧慮，您怕給我承諾，又怕?lián)黄鹉切┏兄Z。你是齊全周正的簪纓子弟，您是威震四方平定倭患的大將軍，您應(yīng)該配得是當朝公主，或者宰相千金。您哪怕一房一房地娶進門，琳瑯也替您照顧好夫人與小少爺，絕不吃酸妒忌?！?p> 他冷下臉，琳瑯越說越?jīng)]譜，但她心里通透敞亮，連他的顧慮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他們兩情相悅，她也可以無所求，照樣孑然一身，只是為了一個錦素。他不由太陽穴沉重，后槽牙發(fā)酸?！俺哆@些做什么，不就是要一個婢女么?！?p> 琳瑯噗通雙膝下跪，額頭篤篤磕在甲板上?！爸x老爺恩典，琳瑯無以為報，唯有結(jié)草銜環(huán)，做牛做馬。”
紀忘川托起琳瑯的雙臂，讓她站起來，他舍不得讓她單薄的身子跪在甲板上發(fā)抖?！白雠０?，你懼馬?！?p> 海上迎來了第一個平靜的夜晚，無盡的黑暗裹挾而來，滿天繁星緊隨其上。
琳瑯把錦素接回了她的船艙，紀忘川縱有百般不放心，終究敵不過琳瑯的軟硬兼施。他看錦素神智混亂，形同走獸，好好一個黃花大閨女被倭寇摧殘得零落成泥，心里有些柔軟的同情。
錦素面色蠟黃，雙頰凹陷，兩只眼睛空洞地嵌在臉上，木訥地縮在角落里?？吹焦饩痛蠛粜〗?，把頭埋在雙臂中越埋越深。
艙內(nèi)點了支巨臂紅燭，照得滿艙通亮。琳瑯站在錦素跟前，老秦挎著藥箱跟隨紀忘川入內(nèi)，錦素眼角的余光掃到了陌生的男子，突然之間，瘋言瘋語地騷動，后腦勺不停撞墻，雙腿朝外一通亂踢?！皾L開！滾開！別過來……再過來我殺了你們！”
“錦素姐，我是琳瑯，你還認得我嗎？”琳瑯彎著腰，拿臉湊近錦素的眼讓她認一認。“錦素姐，你別嚇唬我啊，你認一認我吧，跟我說句話?！?p> “你是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錦素歇斯底里地怒吼，頭像撥浪鼓似的往鐵木制成的墻壁上撞。
琳瑯不忍心看錦素自殘身體，后腦勺流出了濃腥的血液。她蹲下身子抱住錦素，忍住啜泣?！澳銊e怕，軍醫(yī)來了，他會治好你的。還有大將軍也在，他殺光了所有傷害你的人，那些人該死！”
許是聽到了一個“死”字，錦素片刻閃出了清明的眼光?！八懒耍克懒撕?，死了太平了……我應(yīng)該去死，我這半殘之軀，留著被人糟踐，是該死了……”
錦素的指尖如生了利爪，一把推開抱住她的琳瑯，朝她俏生生的嫩臉上留了一道劃痕，紀忘川見狀急如風火上前就是一掌，錦素頓時沒了生氣，昏死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