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無疑是個出色的劇作家,即便是為了劇情的跌宕起伏,它也不會允許你在順境中安逸過久。海棠的高二生活可以說是舒適無比,收獲了三五好友,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學習成績也在緩慢上升。但是高三顯然沒有那么友好,鋪天蓋地的參考書、試卷不斷占據(jù)著大家的生存空間,抽屜里,桌面上,甚至是課桌底下,都是堆積成山的書本,這些東西匯集成一團團的烈焰將所有人放在上面炙烤。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高考,教室里從開學第一天就用大紅標語鼓舞士氣,在黑板旁邊貼了高考倒計時的牌子用來警醒大家。上課的時候,大家都瞪著眼珠子,竭盡全力集中精神。偶爾碰上個發(fā)呆的,就會收到老師們從前方發(fā)射過來的粉筆炮彈,大概率下是一擊必中。晚上的自習課,也從三節(jié)變成了四節(jié)。為了不影響其他年級休息,校領導費盡心思讓高三年級學生統(tǒng)一搬到一棟宿舍樓,上面三層住男生,下面三層住女生,男女分別走兩邊的樓梯回宿舍,又把1到3樓左側(cè)的走廊用鐵門鎖著,3到4樓之間右側(cè)的樓梯間也安了鐵門掛了鎖,以此來打造同一棟樓中兩個互不干擾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高三不都是這樣子嗎?我們初中生活也差不多是這樣緊張兮兮的氛圍啊?!蔽也唤馑秊槭裁刺岬礁呷颓榫w陡然產(chǎn)生了變化。
海棠突然問了我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覺得,一個人會突然成了壞人嗎?”
我斟酌再三,慎重地說:“我覺得不會。一個人但凡成了壞人,那都是從內(nèi)里就已經(jīng)一點點開始腐爛了,等你看TA在你面前呈現(xiàn)的已經(jīng)是壞蛋形象的時候,就說明里頭已經(jīng)爛透底了?!?p> 她沒有對我的回答作任何表態(tài)。只自顧自地接著往下說去。
高三開學的時候,有一件事就如平地驚雷炸得他們班焦了好一陣。她前面提到的那個周身散發(fā)著奇異女人味的同學轉(zhuǎn)學了。聽到這消息,海棠挑了挑眉,倒也沒有跟大家一起去八卦這個事情有沒有驚人內(nèi)幕。那女孩成績挺優(yōu)異,在年級排名沒有掉出過前三,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轉(zhuǎn)了校,對學校想必是個不小的損失,至于原因,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她并不打算去探聽。過了幾個星期,大家八卦的熱情漸漸消減,慢慢地就不再有人提起。高三本來就是個一分鐘恨不能掰成一小時來用的時候,再用這個來浪費時間顯然是不明智的。
此時的海棠,帶著高二儲藏得滿滿的歡喜躊躇滿志往高三進發(fā)了。小炎的英語已經(jīng)有了不少的起色,在各科目當中雖然還成不了優(yōu)勢,但至少也拖不了后腿了。她自己在數(shù)學這塊兒還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在文科班數(shù)學應該要作為一個制勝法寶的,可她現(xiàn)如今都還在及格線上掙扎著,盡管這樣倒也已經(jīng)比高一好多了。她一邊自嘲著智商不夠,一邊有些無奈這種趴在崖底爬也爬不出去的感覺。其余的科目新課已經(jīng)完結(jié),她把早晚自習、甚至下課的時間都全部用來攻克數(shù)學。
“看到同學們都在為不可知的明天而努力,我也被催趕著不斷往前走去,我以為跟大家一樣會是個精彩的明天,意氣風發(fā),帶著無數(shù)種可能?!闭f完她輕輕地笑著,雖然在我聽來她已經(jīng)快哭了。
“我思考了很多年,反反復復地想,為什么會是我,為什么不是別人,又或許是我只是我,同時還有無數(shù)個像我這樣的人……我一遍遍從初二那年開始回憶,我是膽小怯懦,我也經(jīng)常形單影只,我也的確不茍言笑,但是不論是哪一樣也不該讓命運把我這般捉弄??!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她在低聲嘶吼著,情緒很是激動,她語無倫次了。我只得耐心等著,等她恢復平靜再接著挺后面的事情,顯然她遇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她的聲音嗚咽,像是馬上要干涸的河床底慢悠悠淌過的流水,把我的心也打濕了。
似乎是輕輕地走到了這條小河的盡頭,她又接著說了起來。她跟小炎持續(xù)了一年的前后座,在高三一開學就終結(jié)了,不僅排開了,還排得山高水遠,一個在最左邊,一個在最右邊,中間隔著書隔著人,隔空望去,相對無言。聽說這座是他們班主任親自排的,海棠揣測他這是故意為之。接下來的事情也確實讓她有種在泥沼中掙扎的感覺。她說那時候以為排座才是陷入泥沼的第一步,但其實,她早就在泥沼中央了。
她坐在了第一排,早知道因為身高她高中從未有幸坐到過第一排的位置。她還坐到了講臺下的第一排。這該死的熟悉又陌生的回憶。初三她也坐過講臺下的第一排,那數(shù)學老師上課總閃爍著眼神時不時地飄向她的位置,他站在臺上講課,說到激動之時口沫橫飛,跟去取成績單那天一樣身上散發(fā)著讓她覺得惡心的氣味。她當即提出抗議,表示自己不想坐在那里,其余什么地方都好。這個班主任吳老師顯然不會聽她的擺布,只是萬分和藹地告訴她,座位已經(jīng)排好了,為了她一個人去動其他同學有多么不好,又說那個位置有多么多么好,方便向老師提問。她不好再辯駁什么,只得認了命坐留在這個位置。她的直覺沒有錯,這個位置對她而言,跟個牢籠沒什么兩樣。
吳老師像是這個學期才將學生們放在心上一樣,一天十幾個小時圍著班級轉(zhuǎn)。上課的時候在班級里走來走去,停留在講臺上時偶爾會雙手手肘撐著桌面突然俯下身來,瞬間離海棠近了許多,近到她可以看得到對方眼睛里的紅血絲,和微微染霜的鬢角。聽其他同學說他才三十多,有個才上小學的女兒,愛人是個小學教師。
有天下午的數(shù)學課,又是講評試卷,正是午飯后的第一堂課,大家聽得昏昏欲睡的。她把手搭在試卷上,看著自己又錯了幾十分的卷子頭疼不已。吳老師像往常一樣,左手拿著試卷,右手撐著學生的桌子,站在狹窄的走道里。只不過這一回,他的右手逾矩了,他一把按在海棠搭在課桌上的右手,裝作很無意,卻是很有意地握了一把,隨即放開。她不確定有沒有人看到這一幕,但是她騙不了自己,她已經(jīng)嚇得魂飛魄散了,直至下課,她的那只手都像斷了一樣,擱置在桌上再沒有動彈過。她不懂這樣的舉動是什么含義,是老師對學生的簡單的關愛?亦或者是其它更危險的因素?一整天,她都渾渾噩噩,想跟小炎說,又覺得難以啟齒。
就這么平靜地過了幾天,終于有一天晚自習,吳老師把她叫去了辦公室。辦公室里燈火通明,除了他沒有別人,其他老師這個時間點想必都守在教室里了。
“你最近在專攻數(shù)學?”他率先開口問到。
“……”海棠不知道應該答什么,回應他的是一整串的沉默。
“我注意你很久了,從你分班過來開始?!彼又f。
海棠原本耷拉著腦袋,聽到這話略顯疑惑地抬了頭。
“你學習挺踏實的,就是基礎薄弱了些。我注意到你其他科目都很不錯,只有數(shù)學瘸著腿?,F(xiàn)在是高三了,正是查漏補缺的時候。這樣吧,你把課本都整理一下,我明天開始,給你補補課?!?p> 聽完這話,海棠又覺得自己是不是神經(jīng)太過敏感了,錯怪了好人。她也著實懊惱自己的數(shù)學成績一直提不上去,老師愿意補課,也是再好不過。但她終究是被嚇破了膽,去補課的時候同時還叫上了班上好幾個數(shù)學成績欠佳的同學,說老師召集他們補課。幾個同學晚飯后既開心又忐忑著涌進了辦公室,吳老師也剛從家里吃了飯過來,一進門撞上這么多面孔,似是有些意外,但還是很淡定地安排大家找個凳子坐下來,將比較基礎的知識粗略地梳理了一遍。一直講到第三節(jié)晚自習的下課鈴響,大家才陸續(xù)回了教室去。海棠也趁亂打算逃回教室里去,畢竟老師事先可沒說過要給大家補課,是她假傳了“圣旨”,要是留下來鐵定會要吃不了兜著走。
“海棠,你留一下?!眳抢蠋熯呎泻糁€在問問題的同學,邊把她給截了下來。這時候其他老師已經(jīng)漸漸有回辦公室歇息的了,她杵在門口,也不進去,像是在罰站。待送走了最后一位同學,吳老師也并沒有把她再叫進去,反倒是自己起身往外走去,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對她說:“你跟我走,我有話跟你說?!彼枫凡话驳馗诤箢^,下了樓梯,一二樓樓梯間的燈沒有亮,她低著頭摸索著繼續(xù)朝下走去。走到一樓,只聽得前面的腳步聲停了,她也跟著停了下來。此時已是深夜,靜謐得有些陰森,那棵大樹的影子也沒了白日的美好,此刻反而像是鋪天蓋地的魔鬼。他開口了:“你不打算跟我說點什么?”海棠心虛地答:“老師說給我補課,我想著對大家都是個難得的機會,就都叫上了?!彼M一步試探:“真是這樣?”她繼續(xù)裝傻:“是的。”吳老師也不再是那樣嚴厲的語氣,像是有心安撫她一般,放緩了語氣:“我給你補課是因為你其它科目都好,有時間來專攻數(shù)學基礎,但是其他同學不一樣,他們每一科都薄弱,你這樣會害了他們?!薄芭?。”她分辨不出這話的真假。“下次就不要這樣叫上大家一起了,耽誤你個人的進度,距離高考也只有那么點日子了,耽誤不起。”說完不等海棠的答復,他便已經(jīng)徑自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