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寧遙的話,夢幽閣主原本怒火中燒,可隨后又見寧遙贊許自己的工作能力,內(nèi)心不由得一陣得瑟,面上卻是無比的鎮(zhèn)定。
“你要查的這些人,我當(dāng)時也查過,并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眽粲拈w主回了自己的位置,端起那杯放在茶里的藥,拿出了要同那湯藥同歸于盡的氣勢一口飲下了,隨即將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味覺,“還有,那個錢昊,身無長處,實在是無用,你為何要留他?”
“錢昊之事不勞你費心,倒是你,前些時日不是還派了人要取我身上的令牌嗎?怎么,如今才過了幾個月,便不想取了?”寧遙撇開話題,又拿著件事同夢幽閣主打趣。偏偏夢幽閣主是個死要面子的,最受不得寧遙拿這事說他,一說便開始急眼。
“怎么,你莫不是要送我不成?我自知如今受了傷不是你的對手,又欠下了你救命的恩情,那令牌你便自己好生留著吧!”
“這幾日我瞧你氣色不錯,你這傷也到了可以拆線的時候,明日你騰個時間出來,事先告訴我一聲,我替你拆線。”
見夢幽閣主惱了,瞧著他那模樣,寧遙只覺得十分有趣,卻也只是點到即止,過足了嘴癮,便給了對方臺階下。
“怎么,你想好了,要同我合作?”
“說的就和我有的選似的?!眽粲拈w主毫不吝嗇的再次給了寧遙一記白眼,“既承了你的情,我也懶得做那小人,你處心積慮算計我,不就是想要我同你合作嗎?”
“只是我想不通一點,你明明可以救下何裕妻兒的性命,為何不施以援手?”
心思計謀被說破,寧遙索性也不再同他周旋。
“自我決定接手鎮(zhèn)南軍那日起,這朝中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我便開始著人調(diào)查了,如今也算知其根底。”寧遙看著夢幽閣主,“可到了長安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有一股我尚未知青的暗中勢力,待我的人趕到的時候,何裕之妻已亡?!?p> “周氏是何裕的死穴,張四郎正是知道了這一點,才能利用多年以來一直保持中立態(tài)度的何裕來試探我的態(tài)度。殺了周氏的人想利用我對付張四郎,他能利用我,我自然能算計他?!?p> “還真是,睚眥必報?!?p> 夢幽閣主不由的握緊了雙手,隨后閉上了眼睛遮掩那被激出來的殺意。
“好說?!睂庍b端起案上的茶杯,心平氣和的飲了一口茶,“你算計了我,我也算計了你,我們也算兩清了。我原先只是懷疑你夢幽出了細(xì)作,引你去查鎮(zhèn)南軍一案,卻沒想到真有人要殺你?!?p> “你怎知算計你的人是我?”
“你的計劃確實可以算是滴水不漏,只不過是敗給了你的自尊心。驕兵必敗,如此簡單的道理,還需我教你嗎?”
“驕兵必敗,說的好,不愧是擊敗了楊璋的人?!眽粲拈w主很快平復(fù)了心情,自嘲的笑了,“到底是我小瞧了你。”
“不是你小瞧了我,而是你高估了你自己?!?p> 若說何裕之妻周氏之死是讓寧遙開始懷疑夢幽的,那么夢幽閣主主動尋她見面那日,她便確定了周氏之死全然與張四郎無關(guān)。
張四郎是出了名的假面菩薩,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技能使得爐火純青,權(quán)利他要,賢能的名聲他亦要。他既利用周氏威脅了何裕,那必定會千方百計留住周氏性命以保全自己的名聲,決不會蠢到斷了自己后路。
夢幽閣主知道寧遙定會追查,故而在她派去暗中保護(hù)周氏的暗衛(wèi)趕到之前,動用自己安插在張四郎手下的細(xì)作除了周氏,好叫寧遙以為是張四郎殺人滅口。若非寧遙早有準(zhǔn)備,摸清了朝廷中人的性子,她也會以為,真是張四郎做下的。
夢幽閣主算準(zhǔn)了寧遙會懷疑上張四郎手上,不會再起疑心,又一直暗中觀察著寧遙的一舉一動,才會在那日派人去偷寧遙的令牌,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那日自信滿滿的約了寧遙見面,又對她說了那些話。
不過是因為,他認(rèn)定了寧遙會懷疑張四郎。
他知道,寧遙在暗中調(diào)查鎮(zhèn)南軍叛國一案,當(dāng)初鎮(zhèn)南軍被越國拋棄,遲遲不肯出兵援救,而當(dāng)時,是張四郎一直緊緊扣著援軍的兵權(quán),一直不曾答應(yīng)出兵的提議。其根本原因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因為“權(quán)力”兩字罷了。
“當(dāng)初,張四郎為了讓西南的兵權(quán)為自己所控,扣了葉釗發(fā)給朝廷的軍報,又遲遲不讓援軍發(fā)兵?!眽粲拈w主反駁道,“皇帝遲遲收不到軍報,他便有攛掇著其他大臣上書誣告葉釗謀反,皇帝才信了的?!?p> “你若是仔細(xì)查過真相,就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寧遙,并非我高估了自己,而是你于人情冷暖太過淡漠,是你對張四郎的恨還不夠深!”說到這兒,夢幽閣主忽就明了了。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難怪你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與你而言查清真相不過是一樁許諾,你對這件事根本就不上心。”
話音落下,四周忽然就安靜的出奇。
四周靜的可怕,夢幽閣主聽到寧遙細(xì)微的呼吸聲,聽到窗外鳥兒拍打著翅膀然后被路過的下人們驚走,聽到下人們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卻聽不到這屋里有別的聲音。寧遙就那樣一動不動的坐著,半瞌著眼眸,瞧不清情緒。
時間過的很快,又似乎很漫長,他覺著自己仿佛聽到了時間流淌的聲音,直到他再次聽到寧遙開口,仿佛過了百年的時光。
她的聲音依舊像往常一樣清冷,此刻聽起來,卻如同深冬跌入了寒潭,讓他忘了動作。
“明日午時,我替你拆線?!彼缡钦f到,說完便默默嘆了口氣,出了書房。
夢幽閣主想,定是他自己出了錯覺,不然為何寧遙說完那句話起身離開的時候,他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悲傷和失望。
他忽然就想,或許當(dāng)初她救自己,不僅僅只是為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何裕留下的線索,而是她自己不允許自己對將死之人見死不救。就像那日,她明明可以對那位老嫗見死不救,她明明可以不管黃裳的死活,最終卻還是下意識的出了手,救了那位老嫗也救了黃裳。
也就是這是,他才幡然醒悟。寧遙今年,不過也才二十一歲。二十一歲,多少與她同齡的女子都已嫁得如意郎君,父母健在,生活正是幸福美滿的時候,而寧遙,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在這世間奮力拼搏,才博得如今的一線生機(jī)。
其實,他們都一樣,獨自一人在這世間拼得頭破血流體無完膚。寧遙本就不是個話多的人,可這幾日,無論自己說什么,她都會回答,有時甚至還會拿她逗趣取笑自己。他忽然便有了一個念頭。
并非是她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只是無人愿意同她說話罷了。
生了這樣的念頭,無論如何壓不下去了,夢幽閣主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無地自容的情緒出來,狠狠鄙夷了自己一番。
若真是如自己所想的這般,那他方才的話,豈不是狠狠傷透了人家的心?
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對于寧遙,他的心底依然生出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情緒。他心底某個地方,似是有什么東西正破土而出,生出一股暖流,涌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于是,就在他還未察覺到這情感的變化之時,他便鬼使神差的取了紙筆,彎腰在桌案上寫下了些什么。
出了書房,管家楊伯便急匆匆的找到了她,說是又有很多人給她送了帖子,邀請她去赴宴,還有人送來了許多禮物,楊伯不肯收,他們便都賴在了門口。
聽著楊伯的描述,寧遙忽然有了不好的預(yù)感,隨楊伯去門口看了,遠(yuǎn)遠(yuǎn)的便看到一個婆子帶領(lǐng)著不少小廝丫鬟拿著成山的禮品把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嘴里還嚷嚷著非要見自己不可。
寧遙仔細(xì)瞧了,發(fā)現(xiàn)那婆子是那天黃宥家的那位婆子,她明明已經(jīng)駁了黃裳和黃宥的帖子,怎么這個婆子又來了,還帶了那么多的禮品。
“將軍,老奴實在是說不過對方,而對方又執(zhí)意要見您,我也是無奈之舉?!?p> 楊伯覺得為了這點小事驚動寧遙著實是不該,怎奈對方態(tài)度堅決,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一時竟生出了自己依然無用的念頭,滿臉的慚愧。
好在寧遙是個懂他的,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自責(zé),出聲勸慰。
“楊伯,這不怨你,這麻煩本就是我自己多管閑事時招來的?!闭f著,她便調(diào)整了一下心情,冷著臉走了過去。
那婆子是個眼尖的,遠(yuǎn)遠(yuǎn)的便瞧見了寧遙,掙脫了小廝們的阻攔,一個勁兒的跑到了寧遙跟前,話語間滿是諂媚。
“將軍,不知將軍可還記得老奴?那日在街上,我家小姐的馬受了驚,是您救的,老奴是我家姑娘的奶娘,姓王?!闭f著,王婆子便拉住了寧遙的手,笑著拍了兩下,頗為和睦的樣子,“老奴今日,奉了我家老爺之命,帶了些薄禮,感謝將軍與我家小姐救命的恩情!”
王婆子此舉驚得寧遙一時愣在了那里不曾動作,冷眼瞧著她。被寧遙那樣瞧著,王婆子心下一驚,面上卻還是笑著著的,收了自己的手,直道自己失了分寸,叫寧遙莫要多見怪。
王婆子收了手,寧遙也不再看她,瞧著那堆禮品半晌,復(fù)又看向了王婆子。
“那日當(dāng)著黃侍郎的面,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救下你家小姐本是舉手之勞,這謝禮我是不會收的,還是拿著這些東西請回吧?!?p> “我家老爺說了,送不送謝禮是我們的事,收不收謝禮是將軍的事。老爺直喊了我們送來,沒說要我們再拿回去。這東西既送了將軍,那便是將軍的了,任由將軍處置。”王婆子依舊陪著笑,“還有,聽說老奴要來,我家姑娘特意囑咐了,下月初七是我們姑娘的及笄禮,特意差我?guī)Я颂佑H自交到將軍手上?!?p> 說著,王婆子示意人取來了那張?zhí)?,雙手奉到了寧遙面前。
寧遙看了那帖子一眼,做工精細(xì),以錦緞封面,繡著些新奇的花樣,封面上的字寫得娟秀端正一瞧便是那姑娘仔仔細(xì)細(xì)寫下的。只是那錦緞上的繡文,寧遙卻越看越覺得同那描樣有幾分相似之處,一時間又想起了蔡筱云的話。
蔡筱云喊她尋個由頭去黃宥府上,她先前還困惑該尋個什么由頭如今倒是有了天賜的良機(jī)。黃裳是個女子,若她以女工為話題暗中詢問,應(yīng)該能得到些線索。
如此想著,她便取過了王婆子手里的帖子,打開看了一眼道:“我既救了你家姑娘,也算是有緣,既是如此,你便回去告訴她,她的及笄禮,我會去的?!?p> 寧遙如此爽快的應(yīng)下,倒是讓王婆子吃了一驚。她原以為自己要費上好大一番勁兒才能讓寧遙點頭,卻不曾想如今這么輕松就辦好了差事,她倒也是省了不少口水和力氣。
辦完了最要緊的差事,王婆子便拉著一干人走了,待她走后,寧遙便差人取來了紙筆,寫了封書信,喊楊伯拿了書信將那堆禮品原封不動的送去了戶部,上交到國庫去了。
處理好們這事兒,寧遙拿著那帖子,仔細(xì)看了上面的繡樣,又拿了那描樣細(xì)細(xì)比對,果然是有幾分相似的,便喊了蝶香將帖子收好了,自己則在院子里緩步走著。
在這將軍府住了已快滿一年,她卻還未好好逛過這院子,雖說這院子的圖紙她倒是經(jīng)???,可看圖紙和自己逛終究好是有好些不同。
此時已是七月下旬,花園里種的桂花雖未到花期,卻還是早早的開了幾朵,隱隱有些桂花的香氣了,寧遙聞著那淡淡的桂花香味,看著池子里早已經(jīng)開敗的荷花,就那樣在池子邊站定了,瞧著那片枯河陷入了沉思。
她忽然覺得,也許夢幽的閣主說的對,她或許本就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不然為何面對死敵之時她還能如初冷靜的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或許原先就是個沒有心肝的,活該自己一輩子孤寡。
遇事冷靜素來是她的優(yōu)點,她也一直以此為傲。可像她如今這般,遇事冷靜到了如此,依然有些太不可理喻了。她忽然就有些懷念起從前的自己來。
彼時她雖然也遇事冷靜,卻絕不會像如今這般冷漠到如此,沒有半點人情味,宛若一個木頭做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