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中漆黑一片,門外卻兀的亮起三盞牡丹絲紋紗燈。
左一右二。
落盡灰塵的牌匾,掉漆三字“露華樓”赫然于穹頂之下,映著紗織透亮的牡丹細紋,同臨近金光奕奕的幾幢樓所相比,倒是別有風味。
這是陸卿按著九兒的囑咐,于樓前匾額前仔細掛上的。
而此刻,他們正于樓中二層、九兒往日專屬的閣間里歇息——眼下已入宵禁,再回陸府簡直天方夜譚,二人這才決意在露華樓停留一晚。
陸卿本還思慮憂愁——不愿去到后院,哪怕須臾——若是叫九兒看到那一片殘敗該如何是好?若她偏是要進唐秋伯母那間房里,再瞧見幾時前剛放去的白瓷罐,又該如何是好?
不過,自打進樓后他仔細留意過九兒的反應,早是打消陸卿的此般憂心——是九兒拉著陸卿上了二層,云說便是于此處休息,物件齊全,倒是比后房還要方便許多。
……
幾聲輕咳,陸卿提著一盞金線紗燈上來。這是他在庫房尋到的,同那三盞牡丹燈放于一處,想著取了這有意思的物什上來,說不準能哄得九兒舒心些。
“紗燈和油盞已是按著姑娘的意思放了上去。但……這樣一來,不是更催人關注嗎?”
隨口說著,陸卿將手中的燈柄嵌進了門前的燈架小環(huán)中,撥弄著燈下花穗,引得整個紗燈都是不住周轉。
金線曜光,絲絲紋理印于案、窗、簾上,似入了神仙寶地一般。
“公子不知,這‘暗樓門前三紗燈’,并非什么稀罕事。平康坊中素來恩怨多,賓客紛至沓來自是不安生。官民同心,不知何時起出現的規(guī)矩——若歌舞坊遇事不便查訪,便于門前掛上三盞燈,黑了屋子,官府自當知曉。由此,他們便不會徒增煩惱來此處尋不痛快。眼下樓中發(fā)生之事人盡皆知,燃三盞紗燈也算情理之中?!?p> 九兒所言確實。
陸卿只道是官民間竟有如此規(guī)矩,不覺驚愕。但細想下來,倒是合理,畢竟官民間的“協議”,他家醫(yī)館也是有一套應付的。
只是,這其中還有陸卿不知道的秘密。
門前置掛三盞紗燈不假,但重要的是——露華樓向來是不怕查訪的。
于是但凡有了燃燈時刻,也斷不是為著官府。相反,這是唐秋同顧伯聯合想出的法子,假借官府之名,用于同馬臉姑婆聯絡。
紗燈起,亮一刻,接女兒;爍三時,待顧婆;耀全夜,斷情分。
此為唐秋教九兒記下的。
所謂“亮一刻、爍三時、耀全夜”,便是依著控制燈油多少來維持燈盞發(fā)光時間。燈亮一刻,意在知會顧婆樓中可接受難女兒家;燈爍三時,以此通知顧婆明日晨起相約見面;若是燈整晚不熄,便是警示顧婆近來不可聯絡,恐生事端。
今晚,燈油由九兒親自備下,為的就是卡好時間。
而她之所以讓陸卿全數取用牡丹花燈,便是留了心眼——若真是有人注意到此點起了疑心,也斷不會思慮到燃油時長之上,反而會被燈上的花紋所迷惑。
……
“姑娘若是累了,只管知會一聲,陸某立刻關好門去外面守著,保你睡得安穩(wěn)?!标懬湟娋艃簾o精打采,個中擔心不已,想是她如今應該正是郁結之際,獨處或許會更自在。
“時候還早,陸公子陪我坐會兒吧。一個人在屋子里,還是怕得慌?!本艃赫f得誠懇,她并不愿讓陸卿憂心,奈何偏是不經意流露那番喪氣模樣。
夜闌入霜,樓中唯一亮起微光的窗子婆娑著曛黃。
一雙人兒秉燭相談,無酒卻也可言歡。
陸卿努力說著那些欣喜的事由,格外留神莫要一時語失惹得九兒難過。
九兒亦是,身處此地便是會染上無盡悲傷,但好在有陸卿相伴。于是,她更要讓自己顯得堅強些,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那個把她放在心尖兒上的謙謙公子。
“陸公子,今夜便是留于室中歇息吧。雖知你近在屋外,但我獨個兒臥榻,心里仍是不安生?!本艃嘿M力從被“洗劫一空”的凌亂柜櫥里取了相對完整的另兩套布衾、一塊枕頭出來,而后邊是收拾著床鋪邊詢問著陸卿的意見。
陸卿實在瞧不得九兒楚楚不安的模樣,自然應下。本是剛要開口說自己睡地上就好,抬眼便看到九兒理好的床褥——雙枕雙被,不過是中間置了一條布衾作隔,以為男女之別。
“陸公子可莫要說睡在地上,清明后的那晚,還沒有睡夠嗎?”九兒笑著打趣道,走回桌案前,引得陸卿竟是害羞起來。
九兒坐下剎那,又是忽而略顯嚴肅,她想起了什么要緊的事,不得不說出來:“近些時日叨擾公子一家,奴家思慮,待哥哥病好些無需人照顧了,奴家便搬回露華樓。本還憂心自己不敢再踏進此地,未想如今還算自在。不過……許是有你在身旁的緣故?!?p> 說著說著,九兒也面紅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為何最后要講上那般留情一句,但膛中那顆誠懇之心就是這般慫恿著她,便是想都未想就說出了口。
好在收尾那句她說得輕聲,陸卿并未聽仔細,只當是對方暗自咕噥,沒有多問。
“好,就聽姑娘的。到時,定要選上幾個干活爽利的小廝,提早收拾出這里。”
……
不知過了幾時,九兒先是犯困。
二人本還在小桌案前說著話,待陸卿回神,正瞧見九兒支頤入寐,長密的黛睫斂上眼瞼,好生動人。
陸卿即刻收聲,悄悄挪起身子,輕柔抱九兒走去床榻。
此刻,懷中嬌娥似云軟、如水柔,陸卿個中瞬時騰起莫名微漾,手臂不自覺抱得更緊些。
等他再將九兒放下時,搭于自己肩上的那雙素手劃身而落,俯身間霎時一瞥,陸卿從未想過,這一刻竟能如此近距地仔細看上九兒一番——原來《詩》中所云“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竟真真于這世間存在,且就是近在眼前。
陸卿臆中似有兇獸急待破膛而出,望著眼前并未施粉黛的如玉嬌兒,又有誰能忍住傾心。
忽是一股力量反其身助他站起,瞬時又讓陸卿回神清醒。
正是此時,金線紗燈中突然閃過明暗,引得陸卿頃刻間轉身掃視。再扭轉歸來時,他便是毫不遲疑地輕拿起九兒為自己置起的那套衾枕和中間的隔被,鋪回床旁的地上。
……
輾轉難眠良久,陸卿目睹房中燭火盡數熄滅。
九兒睡夢中那番可人模樣,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但同時,陸卿亦是格外冷靜。
他慶幸自己方才的止步。
她永遠是他拼勁性命也會相守周全的人。
任何人都是傷不得唐九兒分毫,包括愛她如癡的陸卿自己。
陸卿在等,等九兒放下過往,等她閃著靈動的眸子告訴自己一句——
“敢與公子同舟,不負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