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漫長的告別【歷盡坎坷終歸來,卻見故人已不在】
詩云:
花開秋月隨流水,望斷天涯不知歸。
當年橫槊多意氣,今看青山任鳥飛。
話說劉禹等人,本想坐船快些回到建康,卻不料被突如其來的殺手給帶進了蘆葦蕩,意圖謀殺陷害。虧得幾人久經(jīng)戰(zhàn)陣,殺人無數(shù),才能對此宵小之輩來了個一網(wǎng)打盡。
逃過一劫的劉禹撐著殺手的舢板來到一處淺灘,但見那淺灘上分布著幾間茅草屋,土坯壘砌的墻壁,上面開著小洞,想必就是窗戶。屋前的空地上,搭著竹竿做成的簡易三腳架,上面橫著一根粗木,粗木上掛著些漁網(wǎng)。看樣子是幾戶漁民人家。
劉道和率先跳下舢板,想要沖上前去叫人開門。卻被劉禹叫住
“將軍,我問他們討些干凈衣裳,讓您換一下,免得天氣寒冷,傷了身子。”
劉禹擺擺手,也一手撐著舢板跳下來,站在齊膝深的水里,脫下身上的襖子說道
“都是些老實人家,你一身武人打扮,怕是會嚇著他們。我去吧!”
幾人正在言語間,只見那茅草屋里走出來一老一少的人來,老的是個花甲之年的老翁,干瘦黝黑,少的是個豆蔻之年的小姑娘,也是黝黑黝黑的,卻是五官端正,惹人喜愛。
這一老少看著劉禹一行人覺得奇怪,便站在屋前看著。劉禹讓劉道和將受傷的武人弄下舢板,來到淺灘的干燥地方坐下,自己整理衣冠前去拜會。
“老丈,我等是從彭城回建康的武人,本想圖個方便坐船,卻不想被賊人所劫,幸我等過的也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才殺了賊人,闖出這蘆葦蕩,不知怎的,來到這里。多有叨擾,我等與你些錢財,能否換兩身干凈衣裳,避避風寒?!?p> 劉禹說完,就一直拱著手,眼神近乎哀求地看著老翁。
老翁聽聞,心里倒是放下些防備,眼里少了些警戒,上前一步說道
“將軍可是劉太尉帳下北府兵?”
劉禹先是一怔,接著回答道
“老丈可是好眼力?!?p> 老翁干癟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擺擺手,示意劉禹身后眾人都過來,說道
“當今也就劉太尉手下的兵還對我等小民講些禮數(shù),又是彭城回來的,想必是胡人也都被趕走得差不多了。”
劉禹心里一喜又一懼,喜的是民間竟然對自己治軍的結果甚是滿意,懼的是沒了自己,長安的小兒子可否守得住赫連勃勃的鐵騎。
劉道和等人卻遲遲沒動,沒得到劉禹的命令,到底不敢是在百姓面前耀武揚威。郭超此時小跑過來,對著老翁作了一個揖。湊到劉禹耳邊說道
“將軍,可行否?”
劉禹方才醒過神來,對著老翁連連道謝。老翁則示意眾人都進屋去,又吩咐小孫女去附近的酒坊沽些酒來。
眾人來到屋里,見這屋里陳設,簡陋至極,一張低矮的木架床,中間有一地爐,里面燃了些干竹木柴,讓這屋里倒有了些溫度。屋門一角有個簡易的土灶,上面有口大鍋,想必這應該是整個屋子里最值錢的東西。
屋里倒也算是干凈,只是都擺脫不了的就是漁民的屋里到底是有股魚腥味。劉禹抬頭向上看去,房梁上果然晾了里三層外三層的魚干。
老翁鋪了些干草在地上,劉禹吩咐眾人坐下,老翁將鍋里添滿水,從地爐里引了點火,在灶里點燃,熱些水給眾人擦擦身子,又拿出一個大陶罐,駕在地爐上,切了幾大片生姜,又扔進幾顆干梅,取下四五個肥大的魚干放進陶罐熬煮。
“等湯開了,眾位喝些。暖暖身子。水熱了在擦擦身子,也就不怕遭寒了?!?p> 老翁一邊說,一邊從屋子一角的墻壁上的竹簍里取出一些枯萎的草藥,放在嘴里嚼碎了吐在手心里,徑直走到受傷的武人身邊撥開衣服將其扣在傷口上,武人緊緊皺著眉頭,趴在劉道和身上。
劉禹等人全都對著老翁道謝,老翁倒也不回絕,只顧處理傷口。
片刻。小孫女拎著一個竹筒做的水壺回來,里面裝著酒。老翁接過來打開水壺,將酒倒在一個小瓦罐里放到大鍋的熱水里溫著。待酒熱湯好,便可以讓劉禹等人祛除嚴寒了。
再說這張鐵,帶著剩下的武人押著幾匹馬來到建康城東十里以外的官道時,已然是傍晚時分,也不知道太尉一行人是否都已經(jīng)到了。便加快了腳步,趕緊朝城門口趕去。
馬蹄飛快,十里地的距離很快就趕到,城門口即將關閉,張鐵亮出自己的身份令牌,守城將士亦是不敢多言,便直接放張鐵等人進城。
進得城來,張鐵命所有武人將剩下馬匹引去太尉府親兵營,自己孤身騎馬前往太尉府探視。
穿街過巷,張鐵來到太尉府前,下馬通報之后,即刻進得府來。聽聞張鐵歸來,太尉夫人張氏即刻迎接出來。張鐵見狀,忙跪在院中行禮。張氏素顏披發(fā),著素娟紗衣,雖年過半百,亦風韻猶存。張氏招呼張鐵免禮進入正堂,命家仆端來一碗熱酒和些筍干、秋葵,又煮了些米粥,讓張鐵吃得一飽。
張氏看張鐵吃喝完畢,張口問道
“太尉公可已歸來?”
張鐵一臉愁容
“剛剛問院中家丁,說將軍未曾回來。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說罷,張鐵便把分開行動之事言語了一遍。張氏神色焦急,頃刻又鎮(zhèn)定下來。吩咐道
“你先回去休息,如若太尉公歸來,我派人通知你?!?p> 張鐵應允而退。張氏又吩咐左右仆人,若太尉公回來隨時通知自己,又讓家仆盯住碼頭,一旦太尉公出現(xiàn),立刻接其回府。眾人皆遵令而行。
話分兩頭,謝光在滿是溫度的內(nèi)室,袒胸露乳的躺臥在床上,上次的女子則衣衫整齊地跪坐在室外,還是一如既往地低著頭。
“這么說,庾建失敗了?”
謝光懶洋洋地說道。
“是”
女子輕聲但堅定地回答道。
“看樣子,庾建也是活不長久了。估計最近這段時間,庾家就會搬回會稽。若劉禹班師回朝,怕是庾家連根也保不住了?!?p> “主人當作何打算?”
“找個機會,把你撤出來,去江陵吧!”
“主人是要我去桓家的地盤?”
“我叔叔熬死了桓溫,又被桓玄搶了先機,劉禹倒是聽話,這桓玄不也最終栽到了劉禹的手上??磥砦乙驳孟胪寺妨?。你先走吧!”
女子沒有任何遲疑,微微欠身行禮,退了出去。
片刻。謝晃從帷帳后走出來,眉頭微皺看著謝光。
“大哥,那我就動身了?”
謝光突然坐起身,面露兇光地說道
“記住,到了柴桑,不得自傲,以禮待人,我已經(jīng)跟陸家商量好了。他們會支持你,聚合軍力即刻開赴江陵。屆時,鮮卑人會在河北助威,只要北府軍離開廣陵,就是劉禹有天大的本事,也難逃一死!”
謝晃面帶喜色,對著謝光一拱手
“大哥,小弟先走一步!”
謝光擺擺手,謝晃轉身進入帷帳之后,不見了蹤影,只聽見門開關的聲音。
一夜無話。
得到休養(yǎng)的劉禹一行人在整理妥當之后,留下些銀錢給老翁,天不亮便悄悄離開了老翁家。一路徑直奔建康城而來。
且說到了這建康城下,已是辰時時分,卻見這兵丁攔著百姓,不準進出,從城外一直到城里都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劉禹一行人穿著百姓的衣服,混在人群之間,不露聲色地圍觀著。卻突然聽見哀樂聲起,打著白幡的送葬隊伍從城里走出來,隊伍中間放著巨大的靈柩。劉旅之、劉是之、劉振之三兄弟披麻戴孝走在靈車后面。
劉禹內(nèi)心突然有些焦急,但又不能出聲,待送葬隊伍走后,劉禹命令郭超跟著送葬隊伍,看看下葬之地,自己帶著劉道和趕回太尉府。
且說劉禹回到太尉府,換了衣裳,吃了些東西,休整一番。張鐵也來到府上,劉道和也換了衣裳,吃了些菜飯來到正廳。
“庾家看來對將軍之前的改革,還是痛恨在心啊!”
張鐵率先說道。
“庾家由來囂張跋扈,除了桓家,就數(shù)他庾家最為乖張。將軍念及世家顏面,留他們一條生路,卻不承想他們恩將仇報!”
劉道和接著說道。
劉禹沒有答這個話,卻說道
“庾家在江東經(jīng)營已久,昨日引我們?nèi)胩J葦蕩的也是個船夫,看來瓜州渡口已然是被庾家控制,但光憑庾家可能沒那個本事,庾家背后應該還有人?!?p> 劉道和與張鐵都沒有說話,正思慮間卻聽得門外有人進來。幾人抬頭向前望去,但見一人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身披輕甲,挎刀持槊沖將進來。此人面色黝黑,左臉頰上一處刀疤尤為明顯,鼻下留著短須。眾人定睛一看,原是北府軍老營先鋒官虎賁中郎將胡幡。
胡幡大踏步走入院中,一把將手中長槊扔給身邊的院仆,一邊大踏步走到庭前走廊單膝跪下,拱手說道
“標下北府老營先鋒官胡幡拜見太尉大將軍”
劉禹面露笑容
“好你個胡瘋子,來得還真快!”
胡幡站起身卸下佩刀,交給院仆,又在院仆的伺候下脫下靴子,走上堂來。劉道和與張鐵趕緊欠身行禮。胡幡擺手示意免禮。二人站回到廊下,盤腿坐下。
“大哥,哪個狗日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胡幡大聲說道。
“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劉禹平靜地說道
“我在洛陽一接到您的命令就馬不停蹄趕回廣陵,我就知道那群狗日的士族又不安分了!”
胡幡繼續(xù)說道
“我在城外的時候,看見送葬的隊伍,莫不是劉尚書他已久......”
劉禹點點頭。
正在此刻,郭超沖進府內(nèi),徑直來到廊下稟報
“稟將軍,劉尚書葬在花山以西楓葉嶺!”
“知道了,下去休息!”
劉禹回答道。郭超遵令而去。
“瘋子,卸了甲和我一起去一趟楓葉嶺?!?p> 劉禹面帶愁容說道。
“領命!”
胡幡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去客房卸甲去了。
楓葉嶺靠近花山,是一個小山丘,常年生長著茂盛的楓樹,每到春季,建康城的男女老少便拖家?guī)Э诘爻鰜硖で啵嗍侨セㄉ?,最愛從楓葉嶺下路過。
現(xiàn)在楓葉嶺漫山遍野的紅葉,遠遠看去,紅彤彤的一片,煞是動人。劉禹帶著劉道和、張鐵、胡幡來到領下,留下馬匹。步行上嶺。
劉禹只顧在前面走著,胡幡提著一罐酒跟在后面,張鐵與劉道和則提著食盒、蠟紙香燭跟在最后面。
山道崎嶇,劉禹走得有些艱難,一路上都沒有話。胡幡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溫柔,平時過關斬將,縱橫疆場的大哥劉禹,竟是如此蒼老可憐。
山路婉轉,眾人來到一處空地上。一座簡易的墳墓出現(xiàn)在眼前,看份上的土,就知道是剛剛壘砌好的,周圍都插著白幡。墳墓不遠的山坡上幾個人正在搭建茅草屋,見有人來到墳墓邊。幾人都停止了手里的動作,趕了過來。
劉禹步履蹣跚地來到墳前,看著墓碑上只寫著“晉前將軍東莞莒縣劉公牧之之墓”,胡幡拿過張、劉二人手里的東西,示意二人后退。胡幡蹲下身,準備擺好蠟紙香燭,卻被劉禹伸手攔住。胡幡癟這嘴,皺著眉頭看著劉禹。
“我自己來!你們?nèi)ブ車镞_溜達,我一個人跟牧之呆一會兒?!?p> 胡幡點點頭站起身,伸手摸了一把劉禹的肩膀,轉身示意張、劉二人離開。不遠處山腰的人此時走到墳墓附近,原來是劉牧之的三個兒子,三人見胡幡帶著劉禹的貼身護衛(wèi)離開,便也不再靠近站在墳墓土坡之下看著劉禹。
劉禹獨自擺好貢品紙燭,一邊燒紙錢一邊打開酒罐,在墳前緩慢地倒在地上
“牧之,我回來晚了。都怪我,一心想著恢復中原,把所有后方的重擔全都壓在你的身上......”劉禹有些哽咽,倒完了酒,劉禹又盤腿坐在墓碑旁邊,看著遠處的長江
“你可是真聰明?。∵@地多好?。‰y怪你以前總是愛來這里。好地方全都被你占了,臨了連埋的地方都是這么講究?!?p> 劉禹伸手摸著墓碑
“咱們都在京口長大,那會兒可是真的窮啊,都揭不開鍋了,所有人都不待見我。就你一個人和我稱兄道弟,我從軍,你從文。我劉禹要是沒你,不知道這尸骨是不是就在這長江地下都喂了魚蝦!”
劉禹突然小聲抽泣起來
“愛青走了,現(xiàn)在連你也走了。這偌大的江山就剩我一個人了,從今以后我的委屈該向誰說?”
說罷,劉禹竟然哭出了聲。胡幡幾人在附近的樹林里聽得一清二楚,幾個殺戮無數(shù)的戰(zhàn)士,竟然都眼含熱淚。
在另一邊的劉家?guī)仔值?,也是個個眼圈紅紅。自己也沒想到,太尉公竟然對自己的父親感情是如此之深。父親在世時,從未對幾個人說起過。
劉禹帶著哭腔說道
“你不爭名,也不爭利。只是一心為我。試問天底下還有誰能像你這么對我劉禹,看看這建康城,是何等的風云變幻,你我少年意氣而來,為何不肯功成而同歸呀!”
說完,劉禹竟號啕大哭起來。這哭聲,聞者無不為之動容。劉家三兄弟也在土坡下潸然淚下。
胡幡等人在樹林里自言自語
“他娘的,多少年都沒鼻子酸過了!”
說完仰著頭。劉道和則是扭過頭默默地擦著淚,張鐵則努力讓自己不哭出來。
良久,劉禹哭完,自覺身心疲憊。坐在原地捧起土拍在劉牧之的墳墓上。劉家三兄弟此時慢慢走出來。
劉禹抬頭看著三人眼圈紅紅,自己也擦了擦哭紅的眼睛。問道
“你三人在此地何干?”
“娘讓我們?nèi)嗽诖说卮蠲┎菸萁o爹守孝!”
劉旅之回答道。
劉禹點點頭說道
“過幾日,我派人給你們送些衣被飯食來,順便也整一整你爹的墓,別時間長了,長了雜草?!?p> 三人跪下作揖行禮。
“謝太尉公!”
劉禹擺了擺手,示意免禮。又撐地站起來,劉旅之和劉振之忙上前去將劉禹攙扶起來。劉是之則幫著劉禹拍了拍身后的土。
胡幡等人見狀也趕了過來。劉禹也沒有多言,而是轉身朝山下走去,突然又停下,仰頭看看天,扭頭朝劉家三兄弟說
“天陰了,快搭好房子,晚上可能要下雨。告訴你們娘,要加衣強飯。保重身體?!?p> 三人則拱手回禮。劉是之說道
“太尉公,節(jié)哀!”
劉禹沒有扭頭,只是看著下山的路點了點頭,緩慢地和胡幡等人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