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裴令晦,眼中淚水仿佛下一刻便會奪眶而出替她的主人洗刷委屈,腰背卻挺得筆直。裴令晦官場沉浮半生早見慣那坦蕩君子,饒是如此,見裴蔚如此猶是一驚。松柏孤直,這平日里不起眼的小庶女好氣節(jié)!
與印象中唯喏不同,巨大的反差使裴令晦審視一般看向裴蔚。見裴蔚目光坦然,絲毫不懼怕地與他對視,心下更是滿意了幾分。不卑不亢,這才是裴家女兒,這才配當裴家的女兒。他聽到裴蔚說:
“祖父,其微沒有做過?!?p> 李氏方要發(fā)作,裴令晦微微抬手止住,端坐八仙椅,把天啟裴丞相的威嚴做派拿出七成,似是站在云端俯視螻蟻一般,開口問道:“那你告訴祖父,是誰做的?!?p> 裴蔚似是被震懾到,往后縮了縮身子越發(fā)可憐:“其微,其微不知。”
一旁的裴芷嗔怪地看向她,語氣不自覺帶了幾分輕快:“四妹妹還是說實話吧。祖父仁慈,必是不會怪你的?!?p> 聽裴芷出口相勸,裴蔚緩緩轉(zhuǎn)過頭,盯著裴芷的臉。像是受到了什么打擊,一臉不可置信:“大姐姐這樣說,叫其微如何自處?其微有沒有說謊二姐姐可以證明!”
裴茉站在一旁看戲許久已是昏昏欲睡,聽到裴蔚念她的名先是一驚,下意識的反駁“不”,可話音沒落,卻被裴蔚打斷:
“那日洗墨池邊,起初我是跟在三姐姐身后不假??珊髞矶憬銌疚疫^去說是有東西贈與我,我便退后與二姐姐走在了一起”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小心翼翼鋪平,指著帕子上一株茉莉說道:“這是二姐姐親手所繡,枝干上還有一個茉字。二姐姐是我的嫡親姐姐,如此寬厚待我,我感動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去害其他人。”
這帕子自然不是裴茉所贈。裴蔚記得那日四人去李氏房中請安,原本裴芊芊走在最前裴茉緩步最后,裴茉忽得喚她過去小聲說是頭暈先回房里,叫她向祖母賠罪便轉(zhuǎn)身離去。沒過多久裴芊芊便失足落水,眾人亂做一團。裴芷喚她通稟老夫人,自己去找識水性的婆子救人。想來平日裴芷討好眾人又怎會放她去李氏面前露臉呢?推人入水的是她裴芷,裴蔚上一世便知道。只是這其中是否有裴茉的暗中協(xié)助,她又摻和了多少,這便不得而知了。
裴蔚可以肯定的是,裴茉必是提前知道了裴芷的動作,才會說是提前回二房的琳瑯院,而在她去找李氏的空當,裴茉必定是站在洗墨池旁,冷眼看著裴芊芊在水中掙扎。
裴茉熟識水性,她知道。那日隨著李氏回到洗墨池邊,裴芷已然找人把裴芊芊救至岸邊。裴蔚眼尖,看著岸邊草叢中的帕子頗為熟識,便了然裴茉并未走遠,甚至還返還看了這樣一出好戲。而后裴芷一副不知情的做派把罪責推到她頭上,直到裴蔚受了十余鞭裴茉才從琳瑯院的方向走來。
上一世她不想橫生枝節(jié)。大伯任太子太傅風頭正盛,祖父必不會讓“嫡女謀害堂妹”的丑聞流于坊間,罪名擔在裴芷身上頂多大事化小。到她底無依無靠,得罪了裴芷裴茉往后的日子必不會安寧。本想著把罪名擔了,橫豎挨頓打,以后更為低調(diào)也就罷了。誰想步步退讓的結(jié)果卻是眾人的步步逼迫。
裴茉想獨善其身站在一旁看戲?好,那她偏要拉拖她下水,為自己作證!
裴蔚呈著帕子,竟留下兩行清淚:“二姐姐待我好,與我說了許多體己話。忽又說胸口疼的緊,要先回房。其微感念二姐姐的好,便陪著二姐姐走了一段,回來后才得知三姐姐落水忙去稟告祖母。大姐姐說是我做的,可那時其微是與二姐姐一道?。 ?p> 裴蔚看向裴茉,淚眼婆娑:“二姐姐,你那日同我說的那些話都忘了么?”
裴茉自是沒說過什么,乍一聽裴蔚如此,心中也是含糊。再想到那帕子實在說不清,當務(wù)之急便是把自己摘干凈,也走至裴令晦面前溫聲道:“祖父明鑒,那日確實是四妹妹送我回的琳瑯院,本想著歇下卻聽外邊亂作一團怕是出了什么事,便趕回池邊看看?!?p> 復又摸了摸裴蔚的頭發(fā),一聲嘆息:“四妹妹雖與我不是同母所生,我母親確是待她極好的。如今受了委屈,實在可憐?!?p> 裴蔚順勢把頭偎在裴茉腿邊,心想這裴茉果然上道,又不免長舒一口氣。
她這回來的時機確實不好,幾乎辯無可辯。唯有賭一把裴茉見那帕子慌亂,怕她手上再有些什么把柄。也虧得裴茉如今方十三歲,便是有些城府也未必能事事思慮周全。再者這些年長房處處壓著二房一頭,裴茉心高氣傲必不肯居于人下。有機會潑裴芷一盆臟水,自是比斗垮她著小小庶女更為重要。
便是最終草草了事,也能殺殺大房的氣焰。何樂而不為?
“果然賭對了”裴蔚暗想,便聽裴令晦發(fā)問:“可那日怎不見你為四丫頭說話?”
“祖父明鑒!”裴茉跪下,緊緊握住住裴蔚的左手:“那日月移身子實在不適,能趕來已是勉強,又見四妹妹跪著不執(zhí)一言,心里便犯了糊涂。只盼著三妹妹趕快醒來趕緊了了此事,哪里有心思再想其他的。也是今日四妹妹說起,這才起了疑......”話未說完,便輕輕咳了起來,似是證明她確實身體抱恙,至今未愈。
瞧瞧,她這嫡姐真是一點責任不想擔著,這么快又把事情推到了自己身上。裴蔚不由心里嗤笑,手卻回握裴茉,在裴令晦面前成全這場姊妹情深。
裴令晦的視線從裴茉身上移開轉(zhuǎn)向裴蔚,裴蔚知道這是要自己的解釋了,也不忙著辯解,z只是怯怯的看了一眼裴芷,一字一句斟酌道:“其微那日也是嚇壞了,而且,而且......”似是鼓足勇氣快速說道:“而且那日唯有大姐姐是跟在三姐姐身后的?!闭f完身子泄了氣一般軟軟塌下,只把頭垂下不敢再看任何人。
裴芷慌忙解釋:“不是清瀾,祖父,不是清瀾推的三妹妹”霍地轉(zhuǎn)頭看向裴蔚裴茉,略略抬高聲音:“你們?yōu)槭裁匆莺ξ??大房二房是有嫌隙,可你們姐妹串通誣陷于我,就不怕我父親知道么!”
“夠了?!迸崃罨揠[隱發(fā)怒,喝止了她。
果然這裴芷裴清瀾,空有才女之名,確實十足的掉書袋。遑論世家大族,但是有些名姓的人家,最忌諱的便是內(nèi)訌。裴令晦身為裴家家長,自是不樂意聽他的兒子們生了嫌隙兄弟鬩墻。如今這裴芷把大房二房矛盾說在明面,這打得分明是他裴令晦的臉。
一時沉寂,李氏見裴令晦已是生氣,便再一旁冷冷道:“如此,便兩個都罰吧?!?p> 那邊裴芷已是聲淚俱下大喊我沒有,這邊裴蔚卻已端正跪好看向裴令晦,只等他發(fā)話。
既然裴茉的話做不得數(shù),那便從側(cè)面佐證一下,這裴芷是有全盤計劃蓄謀依舊的。
“我再問一遍,到底是誰做的。”裴令晦顯然被這場鬧劇耗盡了所有耐心,臉上陰沉的嚇人。
裴蔚剛要開口,裴芊芊臥室的屋門卻被打開,貼身婢女倚秋走出向裴令晦行了禮,又看向李氏道:“老夫人,三姑娘讓奴婢出來傳個話?!笨蠢钍宵c頭又見裴令晦沉默不語,便知他這是默許了,繼續(xù)說道:“三姑娘說,到底是誰做的她不追究了,也請丞相大人和老夫人也不再追究了罷?!鳖D了頓,又說道:“三小姐還讓奴婢向丞相大人說明,那日四位姑娘走在一塊,是大姑娘說她們結(jié)伴去向老夫人請安路上閑話家常,叫我們不必跟,又說天氣熱恐姑娘們回來身子不舒服,便叫身邊的擷春姐姐帶著我們?nèi)鲂┎杞o姑娘們備著?!痹挳?,便行禮告退,回了裴芊芊屋里。
這話說的實在耐人尋味。裴芊芊被人從身后推入池中,說是沒看清是何人,卻巴巴地讓貼身婢女說了這么一段,這必是有心透露了??伤謴娬{(diào)了不必追究,到底是善良大度還是另有其他目的,裴蔚一時也是琢磨不清,
只是裴芊芊此舉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上一世裴芊芊雖說與她并不交好,對其他二人卻也是淡淡的。出了事的時候也只是說沒有看清,不曾為她辯駁一句。只是在她跪了大半夜后淡淡說了一句“有人跪在院中睡不著,到此為止罷”才免了她的責罰。如今會主動為她開脫,實在是......如眾人皆頭頂烏云密雨,唯她頭頂一片晴明,荒誕又是十分的運氣。
裴令晦重哼一聲便拂袖起身,離開橫波院。李氏跟在其后,走過裴芷是狠狠地挖了一眼,驚得裴芷身體軟了大半。
此事已了,裴茉裴芷皆是無言起身,由著婢女攙回了各屋。可裴蔚跪久了,腿下早就沒了知覺,索性叫訪冬幫著她把腿挪到前面,叫她暫且緩一緩。
沒過多久內(nèi)屋房門又被打開,擷春走出。裴蔚自知失了禮儀,此時姿勢實在不雅,只能苦笑道:“我這腿實在受不住了,煩請姐姐替我向三姐姐說句,讓我在此處多叨擾片刻?!?p> 擷春微笑,溫言道:“四姑娘不必急,緩好再走也不遲”說著又把手上的瓷瓶遞給訪冬,對著裴蔚繼續(xù)道:“我們姑娘讓我把這個給您,是宮中太醫(yī)配的雪松冰肌膏,緩解疼痛,治傷祛疤最為有效,姑娘拿著。”
裴蔚心中一滯,眨眼的功夫便回過神來,笑得靦腆:“那便,多謝三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