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一直向上延伸,陡峭而凌厲,在籠罩崖頂?shù)脑旗F中看不到盡頭。
首領(lǐng)冬末說,這是先輩們花了五十多年鑿出來的,還摔死了好多人。
即使經(jīng)過歲月的磨礪,石階依舊嶙峋粗糙,穿著草鞋的腳板雖然繭子粗厚,踩上去一不小心還是會硌疼。
元宸再次審視自己穿著。
出洞穴之前他已經(jīng)徹底洗滌過,身上是簇新的拍山熊皮斜肩上衣,巖豹皮做的裙子遮住了大腿,插在腰間扯天藤腰帶上的鐵劍也磨得锃亮。一切看起來都很莊重正式。
元宸深吸一口氣,抬腳向平天崖頂踏上。
平天崖是祖先們給這個柱狀高崖起的名字。崖高有近百米,突兀的拔地而起,石壁如斧削,在這個方圓近百里的平原內(nèi)獨(dú)一無二。
正式因?yàn)檫@特殊的環(huán)境,庇護(hù)了一代又一代遺民,讓這個方圓百里的平原成為遺民們的安全港灣和狩獵場。
“遺民……”
元宸默念著這兩個字,年輕的臉上浮起一片悲涼。
依照祖先們一代代口口相傳留下的說法,他們是這片大地最后的人類了。
據(jù)說,幾百年前,祖先們都生活在“大城市”里,那時候有無數(shù)的人類,彼此吃喝玩樂,相愛相殺……
直到世界毀滅。
踏上十多級石階后,元宸臉上悲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然,只有眼神堅毅不可動搖。
繼續(xù)向上,時不時檢視臺階兩邊堆放的鋒利石塊和磨尖的棍棒,緊繃的身體也逐漸放松下來。
石塊和棍棒都是常年堆放在此的,是防御平原和遠(yuǎn)處原始森林猛獸兇獸襲擊的最后防線。
雖然是安全區(qū),但下面的平原依舊有各種危險,野豬、毒蛇、食人藤都會致人死命,每次下去狩獵最起碼要三個人同行。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當(dāng)初浩浩蕩蕩過萬人遷徙到此處的遺民們也不會至今只剩下三十個。
“嗚……”
“嗷……”
山下傳來野豬和青狼兇厲吼叫,驚飛好些大小鳥兒。
這樣的聲音幾乎日夜不歇,早就無法讓元宸分心,依舊一步一階堅定向上,沒入云霧之中。
淡淡的陽光灑落平天崖頂,讓被風(fēng)雨歲月肆虐的地面有了一點(diǎn)溫度。
地面修整得很平整,沒有一根雜草,中間的大臥牛石上,一個彪悍的男人盤膝而坐,嘴角含笑。
男人看起來四十來歲,和元宸一般上身熊皮下身豹裙。頭發(fā)刻意打理過,胡子也刮掉了;膚色古銅,露在外面的手腳滿是可怖傷痕,看起來依舊強(qiáng)壯,只是一雙眼睛有點(diǎn)渙散,臉上肌肉時不時扯動一下,像是強(qiáng)忍著什么痛楚。
在他面前,一邊十四個,整整齊齊站著兩排穿著簡陋普通獸皮衣服的男女,都一瞬不瞬看著臥牛石上的男人,眼神也隨著他臉上肌肉的抽動而起伏。
元宸踏上最后一級臺階,二十八個男女轉(zhuǎn)頭看向他,臉上都浮起悲戚,但依舊昂首挺胸,一動不動。
看著一張張充滿風(fēng)吹雨打的臉,元宸抿抿嘴,走到臥牛石前,定定的看著盤膝坐在上面的男人。
男人也靜靜看著他,渙散的雙眼變得明亮,溢滿驕傲和贊賞。
好一陣后,元宸才微微彎腰致意:“冬末首領(lǐng)!”
冬末點(diǎn)點(diǎn)頭:“以后要靠你帶領(lǐng)大家了。”
“是?!?p> 元宸再次定定看著他,雙眼逐漸籠罩起一層水霧。
“開始吧?!?p> 冬末抬頭看看快到中天的太陽,將所有留戀化作決然:“雨雪季要來了,別再浪費(fèi)時間?!?p> 隨著他的說話,輕泣聲從左邊排最前面的年前女孩鼻孔傳出。
冬末看著她,眼中滿是溺愛和不舍:“月悠,不用傷心,元宸和大家都會陪著你的?!?p> “父親……”
月悠再也忍不住,撲到臥牛石上,抱著冬末熊腰嚎啕大哭。
冬末輕撫女兒頭發(fā),良久才對元宸點(diǎn)點(diǎn)頭。
元宸緩緩拔出鐵劍,單膝跪下,雙頭將劍舉過頭頂。
冬末接過鐵劍,也不管依舊抱著他痛哭的女兒,手指劃過劍鋒,殷紅鮮血頓時滴答落下,在地上濺開,如花綻放。
元宸抬起頭,看著冬末將鮮血抹在自己眉心,這才接回鐵劍,站起,轉(zhuǎn)身,舉劍對著虛空劈下,用盡全身力氣長嘯:“祭!”
冬末拉起月悠,緩緩跪在地上,以奇異的節(jié)奏吟唱道:“上天啊,請在黑夜賜予我落星的流光,指引我前進(jìn)的方向;大地啊,請賜予我們力量,讓我們擊碎一切困難;祖靈啊,請賜予我們無盡智慧,讓我們堪破所有迷障……”
“上天啊……”
所有人跟著跪下,五體投地跪拜,隨著冬末吟唱。
“舞!”
元宸再次長嘯,冬末微微顫抖著雙腿和眾人站起來。
“呼!呼!呼!”
隨著鏗鏘有力的呼喝,冬末帶著眾人跳起戰(zhàn)舞,長矛舞動中,腳板踏得地面都微微顫抖。
山風(fēng)吹過,一股蒼涼和不屈隨著戰(zhàn)舞升騰,隨著云霧彌漫。
月悠淚水越流越多,呼喝得愈加聲嘶力竭。
只有元宸穩(wěn)穩(wěn)站立原地,目光隨著身體都已經(jīng)有點(diǎn)顫抖的冬末轉(zhuǎn)動而轉(zhuǎn)動。
只要滿十二歲,遺民就要開始出去狩獵。每一次回來,身上都會或多或少帶些或大或小的傷,常年累積下來,每一個人里外都是傷痕累累,加上各種天災(zāi)、疾病,誰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冬末能活到四十多歲,在元宸的記憶和聽說中,已經(jīng)算是長壽。
很多人都熬不過第一次歷練和狩獵過程,死在突如其來的毒蟲猛獸之下。
更多人熬不過傷痛疾病折磨,在牙關(guān)緊咬中沒了呼吸。
而那些熬過所有洗禮卻因?yàn)閭∈メ鳙C和勞作能力的“老人”,都會選擇無聲無息的自我了斷,將極有限的口糧資源留給年輕人。
這就是遺民的現(xiàn)狀。
只有最強(qiáng)大的人才能存活、繁衍。
戰(zhàn)舞跳罷,冬末站定,努力控制顫抖的身軀,和煦微笑看著元宸。
月悠等二十八人緩緩跪下,叩頭伏地,哽咽著高喊:“恭送首領(lǐng)。”
元宸瞬間覺得雙腳無比沉重,沉重到抬起一點(diǎn)點(diǎn)都無法做到。
“宸兒,來吧……”冬末渾身緊繃,讓因?yàn)樘鴳?zhàn)舞疲累過度的身體顫抖幅度盡可能小些:“來吧,別讓叔丟臉?!?p> 元宸深吸一口氣,用盡所有力氣抬起腳步,一步步邁向首領(lǐng)。
短短十來步,元宸走得汗流浹背,在冬末面前同樣微微顫抖。
冬末逐一看過跪伏地上二十八人,又看了一遍平天崖,目光最后從崖下平原掠過,這才深深看了元宸一眼,緩緩張開雙手閉上眼睛。
“天祭”是遺民最神圣的儀式。
每一代遺民首領(lǐng)除非死在狩獵過程中,不然都會在他無法再帶領(lǐng)遺民縱橫平原山林那一天,在平天崖上,在蒼天和所有遺民的見證下讓繼承者殺死,完成新舊首領(lǐng)更替。
元宸再次深呼吸,努力舉起變得沉重?zé)o比的鐵劍,微微顫抖著向前刺去。
除了山風(fēng)嗚嗚,月悠他們也忍住了哭聲,只額頭死死抵著地面。
月悠臉下的地面慢慢有血水滴落,緩緩擴(kuò)散。
冬末嘴唇微張:“遺民不朽!”
“人族永恒!”
元宸從緊咬的牙關(guān)中嘶吼出四個字,猛的閉上眼睛,長劍閃電般向前刺出。
劍尖準(zhǔn)確無比的刺入冬末心口,鮮血飆射而出,噴了元宸一身一臉。
“遺民不朽,人族永恒!”
月悠他們用盡吃奶力氣嘶吼,對著冬末再次叩頭,叩得石頭地面嘭嘭作響。
一灘灘鮮血不斷在地面擴(kuò)散。
“照顧好月悠,我去見祖靈了……”
冬末緩緩說完,雄壯的身軀就軟倒在地,眼眸輕閉的臉上依然是那和煦的笑容。
“父親……”
月悠再也忍不住,撲過來抱住冬末身體嘶聲哭喊。
“叔……”
元宸丟下劍,重重的跪下,瘋狂叩頭。
血水濺開,在陽光下猩紅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