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君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記憶里疾言厲色的父親。
“君兒,這次以后,便擺脫柳家罷,和你認定的女子一起離開南嶺……”
柳蔚掙開他的手,只一瞬間便被卷進血引漩渦中,尸骨無存。
而因為封印巨大的吸力,柳如君的胳膊被生生扯裂,斷進了漩渦中。
世界寧靜了,窮奇也被埋于封印之中。那個嚴厲的父親也不在了。
柳如君重重摔在地上,斷臂處緩緩溢出一攤血。眼前的光慢慢聚成一條線消失,然后,陷入黑暗。
再醒來時,他已躺在榻上,斷臂處的疼痛讓他清醒地知道這并不是夢。
柳蔚死了,自己的胳膊也斷了。
現(xiàn)在在照顧他的是自己爹的舊相好烏娘子。
烏娘子是個啞巴,原來是柳蔚房里的侍花,原名現(xiàn)在可能也只有她自己和柳如君死去的父親知道了。
但自柳如君記事起,烏娘子便待在父親身邊,地位簡直堪比柳家主母。
因為柳如君不喜烏娘子,便處處與她作對,而烏娘子雖是個啞巴,卻極會告狀。
每每柳如君作弄完烏娘子,便會有幸得到柳蔚的藤條獎勵。
柳蔚越是護著烏娘子,柳如君便越是要與她作對,一作對,烏娘子便告狀,一告狀,柳蔚便來揍他。一來二去,便成了死循環(huán),互相看不順眼。
這回這烏娘子竟來照料病中的自己?
柳如君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一臉提防地看著烏娘子。
在他心中,雖然烏娘子亦是父親虧欠之人,但父親如此,烏娘子居然還肯跟著他,也是好沒骨氣。
所以他自小便瞧不上烏娘子這樣傻氣的女人。
“你放心吧,我不會害你?!?p> 烏娘子竟開口說話了!
“你……你不是啞巴嗎?”柳如君有些詫異,他在柳家生活了十二年,從來也沒有聽見烏娘子說過半個字。
烏娘子微微一笑,眼角的皺紋看起來又深了一些:“我可從來沒有承認自己是啞巴,只是我不說話,你們覺得我是啞巴而已?!?p> 一個人,居然可以這么多年都不開口說半個字,甚至小時候柳如君將冷水往她身上潑的時候,她也沒有喊過一聲。若說是因為不愛說話,那可只有傻子才信了。
可柳如君著實是有些累了,并不想?yún)⑴c進這些心機城府里,柳蔚說的對,得到誰的肯定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了。
家族的責任又與他何干,他想要的不過是有個棲身之所,有個心悅之人,安安穩(wěn)穩(wěn)度過這一生,相濡以沫,相伴到老。
可是烏娘子的話又徹徹底底打破了他以為的真相,也徹底摧毀了他自以為是的清高之心。
“柳如君,你當去看看家主的儲藏室,那里有你該知道的東西。”
說著,烏娘子在柳如君的詫異中擺出一雙精致的鐵臂。
他竟不知,烏娘子也有這樣的手藝,這鐵臂的做工完全不輸柳家任何一個人。
“這鐵臂做工粗糙,少爺你將就著用,待你習慣了這笨重玩意兒,便自己再造一雙?!?p> 烏娘子很是自然地替柳如君接好這假臂。
“我……”
烏娘子走后,柳如君呆滯地望著那個堅毅的女人走出去的背影。
隱隱不安的種子在心里發(fā)了芽。
“云兒,再等等我吧?!?p> 夜里,原推開門打算離開的柳如君還是折了回去。
握著柳蔚密室里的鑰匙。
那扇門,柳蔚向來是不許他碰的。里頭不僅有母親的遺物,還有關(guān)于柳家的機密。
“吱呀--”
年久失修的門發(fā)出一聲凄厲的聲響。
映入眼簾的是墻壁上的一張張壁畫。
壁畫中說的是柳家先祖承受的詛咒。
柳家先祖沉迷靈礦傀儡術(shù),挖入了巫鬼墓,沖撞了巫鬼之靈,便因此承擔了巫鬼的詛咒。
生生世世看守窮奇封印。
柳家世代皆在與這個噩夢般的詛咒抗爭,在柳蔚祖父那一代,柳家子弟已經(jīng)找出了制服窮奇,擺脫詛咒的方法。
“怎么到這里便沒了?!?p> 柳如君湊近看了看那壁畫,因為底下潮濕,這些壁畫上的顏料已經(jīng)被腐蝕,模模糊糊只能看個大概。
柳如君碰了碰壁畫,那墻壁的畫上仿佛還有些凸起的部分,壁上的畫仿佛是鑲嵌上去的。
此時的他實在不知,這壁畫后面還藏著一個滅世的秘密。
柳如君又順著狹隘的通道進了主室。
“這……”
眼前的景況讓柳如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寬大的主室之中,赫然擺著一副水晶冰棺。
棺中之人是他母親謝茗。
“家主是很愛夫人的,只是他愛得太過艱難,他要承擔的責任太過重大,重大到讓夫人看不見他的心意。而我只是家主生命里的一個過客罷了?!?p> 烏娘子的聲音遠遠傳來,還帶些空蕩蕩的回聲。
“茗夫人身故,家主便再也聽不得有關(guān)夫人的事,所以,這間屋子便用來儲存所有有關(guān)夫人的東西。”
柳如君透過冰棺,看著這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靜靜地躺在那兒,因為冰棺的原因,面色紅潤,仿佛睡著了一般。
自己的這張臉與她簡直像極了。
“母……母親?!绷缇诠咨?,內(nèi)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父親每每來看母親時的場景。
原來,柳蔚從來都不厭惡謝茗。
烏娘子指了指冰棺:“這冰棺乃記魂石所造,家主曾言,他若不在了,便將茗夫人入葬,將記魂石交于你?!?p> “少爺,家主也并不是要對你如此嚴厲,方才那一路你也應當看明白了吧?!?p> 聰明如他,怎可能看不明白。
父親如此待他,一方面是因為母親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可以毫無負擔地離開。
柳家,已承受了千年的詛咒,詛咒背后,是無休無止的淋漓鮮血。
柳蔚不想讓自己和謝茗的孩子也承受同樣的命運,留下記魂石,獨身赴黃泉。
“父親做了如此之多,真的有用嗎?詛咒一天不除,我逃的再遠又有什么用呢?只不過是晚一點被詛咒反噬罷了。”
南嶺只有沒有柳家血脈的存在,窮奇便會破土而出,奔襲萬里,沿路為禍。
直至尋到柳氏家族,而后果,沒有一個柳氏子孫愿意嘗試,至今也從未有人出過南嶺,除了柳如君。
而柳蔚身祭法陣這一做法,最多可以為他換來五年。
五年的茍且偷生。
烏娘子在那冰棺下方撥弄了幾下,那冰棺之下便掉落一塊金色石子,而謝茗也的臉也慢慢失去血色。
“記魂石,可能會助你破除詛咒?!?p> 見柳如君接過石子,烏娘子又道:“茗夫人的身體還能撐三日,三日之內(nèi),少爺務必將茗夫人下葬?!?p> 烏娘子做完所有的事便離開了,直到柳如君離開,也沒有再見到烏娘子了。
他將謝茗和柳蔚的衣冠葬在一起,算是圓滿。
奇怪的是,柳如君原以為自己會很傷心,可是他并沒有,從見到謝茗的尸體到入葬,他的內(nèi)心的波瀾好似被磨平了,再也掀不出風浪了。
“父親母親,你們的兒子當真是個冷血毫無感情的人?!?p> 柳如君在心里自嘲。
枉他柳如君自視甚高,這么多年的風平浪靜也不過是父親嘔心瀝血為他換來的。
他應當好好生活的。
他配好好生活嗎?
“云兒?!?p> 柳如君再回到她們的霧林小院已隔了半年。
斷了兩只胳膊,拖著一雙鐵手……
云似依看著眼前自己幾乎快要認不出的少年,皺著眉頭:“疼不疼?”
她沒有問為什么,沒有問發(fā)生了什么,她只問:疼不疼?
在云似依的世界里也只有一個柳如君罷了。
“疼,鉆心肝的疼?!?p> 柳如君伏在云似依的肩頭,像個孩童般嗚咽起來。
哭濕了云似依的整個肩頭。
他是云似依的依靠,云似依又何嘗不是他的寄托呢?
雙親亡故,詛咒尚存,他真的不曉得自己剩幾年可供茍且。
也不曉得這時候的云似依早早地計劃好了另一件事。
待他知曉了一切,他的云兒已化為一攤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