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間,又告別了一屆花期。
彼岸花的花瓣斷斷續(xù)續(xù)的落了一地,無人顧暇,那些殷紅的花瓣殘骸隨風起舞,卷得到處都是,倒也有股攝人心魄的美。
只是落花之美,大抵美得都有些殘忍罷。
陸珠莎倚在窗前,定定的瞧著前方不遠處,那些灰黃色的土壤里好像有零星的幼芽冒了出來,那抹嫩黃,被落花包裹著,小心翼翼地努力往外生長。
是冬天又要來了么?
她傾過身子仔細瞧了過去,半灰半黃的土壤里明明夾著抹嫩綠,雖脆弱卻也頑強得很。
靈兒剛進屋,一眼瞥見窗前的纖瘦身影,趕緊跑上前來,邊動手關(guān)窗邊小聲念叨著:“姑娘!咱們夫人都叮囑過多少次了,你現(xiàn)下傷口都還沒完全長好呢,吹不得風的。你瞧,你總是不聽話!”
陸珠莎含笑看著靈兒,靈兒正傾身去撥窗頁,透過女子那一截細細的胳膊肘,正好可以瞧見她尖細的下巴頦,自耳根處劃出一道細白柔和的弧線,慢慢延伸而來,至下巴尖。
瞧著竟有幾分成熟女性的溫婉可人來。
她記得那一年,將自己的阿靈送給了常子錫后,正好母親府里來了這么一個小丫頭。她哭著鬧著堅持著要喚她“阿靈”,后來是母親死活不同意。
母親當時說,每個人都是獨特的生命,切不可為取代了誰而生。
最后,還是李媽媽找了個折中的法子,取了“靈兒”這個名兒。
自己當年離府出嫁前,這靈兒明明還是個小小的少年般,尖尖細細的一張小臉,身子骨纖細得跟截豆芽兒似的。跟在她的花轎后,邊揮著手邊抹眼淚,那一截胳膊也比如今的細了很多。
如今好似沒多久未見,她便長得亭亭玉立起來了,身段纖細有度,豐腴有加,相比丹兒的圓實可愛,她倒生得嫵媚風情些。
想來,她比丹兒還小了好些年歲呢。
看樣子,丹兒是該考慮擇日成婚了。
陸珠莎揚唇輕問道:“你可聽聞,丹兒近日在常府還好嗎?”
靈兒剛剛關(guān)好窗,拍著手搖了搖頭,低聲道:“沒聽說,可是一想就知道,哪里會好,之前說是她弄丟了阿宋,現(xiàn)下你這兒又一出事,差點沒要了她的半條命去?!?p> 陸珠莎抿了抿唇,卻是牽扯到了嘴角的傷口,疼得她一縮,到底收了那些小動作。
那邊靈兒繼續(xù)在數(shù)落:“姑娘,你說你這回來都四五日了,只顧著一個勁兒的睡睡醒醒,也不說話也不問人。咱們夫人呀,差點以為你真給人欺負了去呢?!?p> 陸珠莎扯嘴笑了笑,無奈嘴角正疼著,又只得收了那抹笑。
靈兒急眼道:“姑娘,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樣兒呢,你瞅瞅你那截胳膊,一拽很不得就能斷掉了似的?!?p> 陸珠莎好笑的伸過手去:“喏,那倒是給你拽上一拽,看是否會斷?!?p> 靈兒嗔了她一眼,眼眶一紅,哭聲便起:“那一日,夫人瞧著你被送回來的那副模樣,她心疼得捂著胸口直掉眼淚呢。我在她跟前服侍了這么多年,何曾見她哭過!李媽媽說就是生姑娘時,夫人疼了七天七夜,也沒掉過一滴淚!還有李媽媽,給你洗澡時,邊洗邊哭,說是身上沒有一塊兒完整肌膚了,跟個破布娃娃似的,到處都是青紫,擦傷……那個宋惟,就應當被挫骨揚灰了才行!”
陸珠莎伸手撅著她的下巴,調(diào)笑道:“可是連靈兒也知道宋惟了么?”
“天下誰人不知呀,他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
陸珠莎淡揚著眉,點了點頭,道:“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p> 恍惚間她記起被帶至宋惟處的第一晚,宋惟問她:“常夫人,你可知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記得自己當時回答說:“天下,情愛。莫不過這兩樣罷了?!?p> “天下,情愛,答得好!”宋惟拍了拍手,仰頭笑道:“可是,夫人。你可知:天下,我只要這一方崖洞容身便可;情愛,我也只要那一人足夠。你說,便是完全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么?”
“惟將軍,你不該犯了那十惡不赦的罪,往后卻又貪圖起這琴瑟和鳴的安穩(wěn)現(xiàn)世來?!?p> 那邊宋惟突然大笑了起來:“十惡不赦?呵,這倒真是個好詞兒!”
靈兒瞧著自家姑娘一臉的恍惚神情,陡然提高了聲線道:“姑娘!”
“嗯?”陸珠莎回神道。
靈兒傾過頭去悄聲說:“老爺那日說了,咱們這次要姑娘與那常府和離呢。”
陸珠莎挑眉驚看著她:“和離?為何?”
“還為何呀!我的姑娘,將你傷成這般模樣,那常府也是有大錯處的,一直只顧與宋惟周旋,卻從未要先救你的意思。”靈兒咋呼道,“據(jù)說夫人這次都點頭同意了呢,還直說,要趕快去將丹兒接回府來!”
“即便沒這事兒,丹兒近期回府,估計也是早晚間的事兒?!标懼樯p笑道,“再說,最終,我不也是常軍給救出來的么?!?p> “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你個小丫頭懂什么。休得妄言!”說完,陸珠莎瞧了她一眼,靈兒到底住了嘴。
陸珠莎抬腿便往外走,靈兒弱弱的在身后低喚:“姑娘,你又要去哪兒呀!”
“去尋父親喝盞茶,你來不來?”
靈兒直擺手,道:“不去不去……”
瞧著她那一臉的拒絕,陸珠莎頓時好笑的跨出了門去。
父親的清齋一如既往的寧靜。
透過窗沿,正好瞧得見屋里的裊裊熱氣。
陸珠莎站在門口,巧笑的望著坐在桌前斟茶的父親,另一側(cè)椅子上坐著黃都尉,正恭敬的扶著杯子。正好一轉(zhuǎn)眼瞧見了門廊下的陸珠莎,手一顫,陸成明跟著他的視線瞧了出去,面上頓時堆上笑容來。
陸珠莎福著身子行了個禮,笑道:“既然父親這兒有要事,蕊兒待會兒再來罷。”
她那一張臉還未恢復,青青紫紫的一大塊兒,著實沒了以往的驚艷,卻是多了幾分沉靜溫婉來。
陸成明尚未開口,那邊黃都尉已然起身拱手告辭了。
瞧著黃都尉迅速離開的身影,陸珠莎僵在門口處,那邊陸成明失笑道:“既已打擾了,何不快快進來!”
“???我不知道你有客……”陸珠莎邊進門邊急急解釋道,倒有了幾分從前的影子來。
“哈哈,不礙事,本就沒有在商議何等大事,不過聊些瑣碎事宜,你來時,正好聊完?!标懗擅鬏p笑道。
陸珠莎聽話的坐了下來,撫著茶盞,低低的飲著,嘴角的傷口結(jié)了痂,因為難免要進食、咳嗽、微笑、說話又破了。
一時好一時壞的。
那邊陸成明放下手里的茶壺,正色問:“蕊兒,你最近可還好?你母親說你好幾日都不言語了?!?p> 陸珠莎扶著嘴角,笑道:“母親多慮了,著實是因為一說話便嘴角疼?!?p> 陸成明定定的瞧著她,低聲說:“那宋惟,遲早我會將他挫骨揚灰了去!”
陸珠莎低頭淡淡的飲著茶,爾后道:“父親,我不礙事,并沒有受到很大的傷害?!?p> 陸成明擰著眉,不發(fā)一言。
過了許久,氣氛也僵了許久,終于,陸珠莎指著廳堂開口問道:“父親,您可還記得那一日,我就跪在那兒,哭著求父親,說我不愿嫁去常府,說常府庭院深深,我應付不來……”
“蕊兒……”
陸珠莎擺了擺手:“父親,您且聽我說完,當時父親說,蕊兒,這一次,你不嫁,也得嫁。這一嫁,便是六十余載,除去子嗣問題,作為常府少夫人,我可有丟過陸府的臉?”
陸成明沉聲道:“自然沒有。這一點,沒人敢置喙你。”
陸珠莎輕笑道:“常家少夫人我從前不想做,父親說我必須做?,F(xiàn)下我做得好好的,父親卻又讓我別做了。”
“蕊兒,你可知這外面是怎樣傳的?說你在靈山內(nèi)……”
“說我被糟踐侵犯了么?”陸珠莎失笑道,“我知我自己清白便可,干外人何事?”
“常子錫能信你?就算他信你,你這一身的傷痕,常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豈能全信你?”
“父親信么?”
陸成明嚴色道:“我自然相信,我陸成明養(yǎng)出來的女兒,當是能時時刻刻保全著自己?!?p> “父親,您太高估我了,薛輪救我的前一刻,我已然放棄了自己。他若來得不夠及時,我便……”
陸成明倏地看向她,目光復雜:“蕊兒,我與你母親不過擔憂,那常府,你即便是回去了,往后的日子也是千難萬難吶?!?p> “父親與九哥,怕打的不是這樣的算盤吧?”陸珠莎含笑瞧著對面的父親,“父親,這陸府橫豎是常子錫送我回來的,你們?nèi)粢獔猿趾碗x,我沒有異議。但若是和離后,我便再也不入常府大門。你覺得可行?”
“蕊兒……”
“九哥與常子錫打的什么主意和算盤,我不在意,可是怎樣都不該將我的婚姻算計了進去。這一場婚姻,一開始便不是我心甘情愿的!可是,后來我心甘情愿的接受了,我潛心經(jīng)營了六十余年,我對它珍之重之。起碼,我覺得它不該在這個時候成為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與砝碼。你想想,那我之前的那些苦心經(jīng)營,可還有意義?”
陸成明突然覺得她這一番話,說得讓人毫無反駁的余地。
他深深的瞧著自己的女兒,嘆聲道:“蕊兒,當下不一樣,當下是特殊時刻。那靈山,我們必須拿下來呀!”
“好一個特殊時刻。所以,常子錫將我送回陸府,所以,陸軍假意撤了兵,全是為了要遮宋惟的那雙眼么?”
“陸珠莎!”
“你們都以為宋惟有這般蠢笨么?就乖乖的鉆你們設(shè)計好了的圈套?”陸珠莎突然輕笑了起來,“那便和離吧,和離也好。我只一個條件,常子錫給一紙休書也好,和離書也罷,須得將它攥在我自己的手里?!?p> “和離,只是我們現(xiàn)下能做的一個選擇,唱的一出戲。蕊兒,聰明如你,怎會瞧不出來?”
“聰明如我,不也任人擺布么。”陸珠莎嗤笑道。
“蕊兒……”陸成明唇齒間好似翻來覆去就剩這兩個字了。
“行了,爹爹,我今日來原本也沒想改變什么,祝你們,陸軍,常軍大功告成!”陸珠莎轉(zhuǎn)身便走,走至門口,到底回頭說道,“不過父親,你真覺得滅了那宋惟,你便可高枕無憂了么?唇亡齒寒的道理你是不懂,還是掩耳盜鈴抑或自信過了頭?這么些年,歐陽松,薛輪,宋惟你可是還未瞧得清楚明白么?”
陸成明抬起手里的茶盞對著陸珠莎扔了過去,大喝道:“放肆!你豈可將我陸府與宋惟、歐陽松之流相提并論!”
“總之,言盡于此,父親與九哥,好之為之?!闭f完,陸珠莎毫不猶豫的踏出門外。
出門一轉(zhuǎn)身,蔣廣與常子錫立于門廊之下,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