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gè)傍晚,好像是有夕陽從天際邊漏進(jìn)來的,陸珠莎被常子錫裹在胸前,策馬奔騰。
如同她當(dāng)時(shí)被薛輪送回陸府那般,兩袖清風(fēng),不帶一件行囊。
陸珠莎腦海里來來回回浮現(xiàn)出那只殘破不堪的紙鳶來,一顆心砰砰砰的跳得躁動不安。
她只斷定那個(gè)人潛伏在常府后院,約莫只想要針對自己,甚至直奔著自己這條命來。卻不知道,自己被擄去靈山好幾日,再在陸府里安生養(yǎng)了一段時(shí)日,那邊丹兒已然陷入絕境。
不止丹兒陷入了絕境,也將她自己拉入了谷底深淵。
由來,她與丹兒就是同袍同襟。自阿宋失蹤起,她早該預(yù)料到的,卻到底疏忽了。
陸珠莎只覺得腰腹處酸軟一片,幾乎支撐不了自己的身子骨;腦子里嗡嗡嗡的一片混亂,比自己被擄時(shí)還要來得恐懼得多。
她一雙手死死的攥著常子錫的衣袖,想尋些力量與依靠。
剛至常府大門,常夫人與常老將軍難得站在門外迎接,常子錫小心翼翼地?cái)y著陸珠莎下馬,陸珠莎雙膝跪地向二老行了個(gè)大禮。
常夫人面色肅穆,瞧不清楚具體神色。那邊常老將軍倒是上前攙扶起陸珠莎來,一臉的慈笑:“珠莎,近日辛苦你了!也受了不少委屈,但是我跟將士們說了,靈山之戰(zhàn),你當(dāng)記大功一件!”
“謝父親抬愛。”陸珠莎恭敬起身。
一抬首瞧見陸將軍身側(cè)站著一名年長的先生,只見他兩鬢已然斑白,雙目慈祥,灼灼的盯著陸珠莎看過來。
常老將軍立刻會意,趕忙介紹道:“珠莎,這位是醫(yī)館的徐館長,之前閉關(guān)修煉六十余載,你怕是不認(rèn)識,近日剛出關(guān),你母親特意請來給你與子錫請個(gè)平安脈?!?p> 陸珠莎一臉的詫異與茫然,她瞧向常子錫,口語道:“不是丹兒的事么?”
常子錫視線并不往她身上擱一秒,只拱手向父母道謝,爾后對徐館長恭敬道:“就有勞徐館長了!”
陸珠莎越發(fā)疑惑的盯著常子錫,只見他并無回應(yīng)的打算,轉(zhuǎn)身跟在幾位長者身后,如常的跨進(jìn)了常府大門。
常母院里的正廳,桌臺上有剛煮好的茶,熱氣騰騰的,聞這茶香,應(yīng)是自己與文嬤嬤常年煎炒的大麥茶,在這常府后院里已然飲了幾十年了。
陸珠莎坐得筆挺,直直的伸過手臂,耐著性子讓徐館長把著脈。心下卻是慌亂一片,進(jìn)屋后,她好幾次瞧向常子錫,常子錫卻從不承接她的目光。
良久,桌上的那壺茶幾乎快要冷掉了。
徐館長方才開口道:“容老夫冒昧問一句,少夫人,可曾服過避子湯?”
陸珠莎一臉驚詫的瞧著徐館長,半晌愣在那兒不知作何反應(yīng)來。
常夫人一張臉已經(jīng)沉得快要擰出水來了,她身側(cè)的常老將軍皺著眉,不發(fā)一言。
那邊常子錫倒急哄哄的開口道:“丹兒已然招供過了,此事,珠莎并不知情。”
常夫人像是對陸珠莎厭惡至極,只對著常子錫抬了抬下巴:“你讓她飲一口桌上的茶,味道可與尋常一樣?!?p> 那邊陸珠莎不待常子錫傳達(dá),自己迅速斟滿一盞茶,一飲而下。
常子錫輕聲問:“這茶可有異常?!?p> 陸珠莎搖頭:“并無異常?!?p> 常夫人從頭到尾都不瞧她一眼,只看向徐館長,示意他繼續(xù)。
徐館長頓了頓,像是極難開口,卻到底繼續(xù)道:“少夫人的避子湯應(yīng)當(dāng)喝了五六十年有余了,份量極重,比后院各處娘子癥狀都要嚴(yán)重些,怕是……已然傷了根本,往后……”
“徐館長,毋需顧忌,你實(shí)話實(shí)說便是了!”常夫人沉聲道。
“往后怕是……想要受孕的幾率,幾乎沒有了……”
常子錫如常的面色猝然一驚,爾后,便見他皺著眉看向陸珠莎,竟現(xiàn)頹然落寞來。
那邊常夫人突然起身喝道:“你們瞧瞧!現(xiàn)在人證物證俱在,那丹兒就是要?dú)埡ξ页8铀?!斷了我常家的后!就該將她千刀萬剮了才行!”
陸珠莎跟著倏地站起身來,搖頭瞪眼驚喊道:“母親,不可能的!丹兒……丹兒她……哪里能有這樣的歹意與城府!”
“少夫人,不知你,后院各處娘子都飲了這茶,或多或少都傷了身?!?p>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胡說!這茶……這茶是我與文嬤嬤一同煎炒的,從未下過毒!”陸珠莎睜眼不可置信的盯著桌上那壺幾乎涼掉了的茶,對著徐館長語無倫次的驚吼道,“我怎么可能就不會再有孩子!你憑什么下這樣的診斷!你……你就是個(gè)江湖郎中!騙……”
“放肆!徐老乃是我黃泉醫(yī)館最德高望重的先生!”常老將軍像是也氣得不輕,聲音陡然嚴(yán)厲了起來。
徐館長沉吟了片刻,語重心長道:“少夫人,老夫也很抱歉,是藥便傷身吶,況且你服用的時(shí)間太久了些,已然傷及你的根本?!?p> 陸珠莎重重的跌坐了下去,她現(xiàn)下心虛得連常子錫的臉都不敢瞧上一眼,眸子里灰白一片。
她想起那一日,六眼附在她的身上,大抵也是如今這般絕望罷。
她喃喃道:“不是丹兒,不關(guān)丹兒的事……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不想……”
常子錫雙眼驟然一縮,喝道:“陸珠莎!你是傷心糊涂了么!”
那邊常夫人對著門外輕喚了聲:“張嬤嬤?!?p> 只見張嬤嬤拖著丹兒進(jìn)了門來,透過門扉細(xì)小的縫隙里,陸珠莎仿佛瞧見徐副官站在回廊外,他不再像平日那樣筆挺的站著,而是焦灼的在院子里來來回回踱著步子。
丹兒已然直挺挺的跪在廳堂內(nèi),高高的昂著頭顱,盯著陸珠莎,雙眼含著滔天的恨意。她那張團(tuán)團(tuán)圓圓,常年含著喜色的臉上,如今已是慘不忍睹,一側(cè)面容高聳著,另一側(cè)嘴角還在滲著血。本就圓潤飽滿的那張臉,一受傷,越發(fā)的腫脹,顯得有些詭異,更甚于前些日子的自己。
陸珠莎只覺得胸口底下的那顆心,緊緊的扣攪在一塊兒,翻來覆去的撕扯絞痛。
“丹兒……”她張了張嘴,胸腔里卻堵得水泄不通,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陸丹兒!你不是說要看見自家姑娘才會招供么?現(xiàn)在她回來了,你倒是可以一吐為快了!”常夫人的話語涼薄得跟冰刀子似的。
丹兒揚(yáng)著頭掃視了一圈,輕輕笑了起來:“一屋子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常夫人尚未出口訓(xùn)斥,只見丹兒對著陸珠莎啐了一口唾沫,含恨道:“不過我最恨你,常少夫人!”
陸珠莎搖著頭:“不!丹兒,不是這樣的……我求求你……”
“你可知我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恨你的么?那一日,李媽媽給我送來了一條紅裙子,我歡喜了老半天,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穿舊了的,曾經(jīng)因?yàn)閯澠屏艘坏揽谧?,即便是補(bǔ)好了你也不喜歡了,你便讓李媽媽將它送給了我!陸珠莎!那時(shí)候你我都還小,我甚至比你更聰慧,你被陸將軍和陸夫人恨不得當(dāng)個(gè)眼珠子在供著,我卻在后院,被李媽媽調(diào)教著如何端茶斟水,看人行事。你我都是人!憑什么……憑什么對我這般不公平,我要撿你不要的衣裳,從小到大都是!夫人賞給我的任何物什都是你用過的,你不喜歡的,你要丟棄的……”
“不是的,丹兒,不是這樣的……你給我好好說,說實(shí)話便是!不要怕……”陸珠莎的聲音顫成了一團(tuán)。
比起她,丹兒的聲線倒是明朗清晰極了:“爾后到了常府,將軍賞了我一堆東西,我想著終于有了自己喜歡的東西了,全然屬于自己的??墒恰阒覛g喜徐副官,為了常夫人及后院不說你利用自己的侍女去攀附將軍身側(cè)的近臣,你生生掐斷了我的愛情,你讓我與他保持距離!為了成全你自己道貌岸然的那點(diǎn)小心思,你便犧牲了我!可是你!你卻與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鳴,你還心心念念想要生個(gè)同他的孩子來!陸珠莎,我怎會如你的愿!到底還是要感謝陸夫人,是她,讓我對醫(yī)理有個(gè)一知半解。自那后,你用來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湯藥全被我換成了避子湯,我要讓你日日喝年年喝,哈哈哈哈……”
“不是的,丹兒,這不是你能承擔(dān)得了的東西,你好生說,我們都好好的說,大不了……大不了我們回去,回家去,好不好?”陸珠莎釘在了原地,翻來覆去只會搖頭反復(fù)重復(fù)著幾乎同樣的話了。
常子錫雙手垂在身體兩側(cè),顫得不行。他死死控制著自己的行動。
“回家?哈哈哈哈哈,我哪有家?陸府么?那是你的家!前些日子我倒快有個(gè)家了,將軍說做主要給我賜了婚,你不還是扭扭捏捏的一番做派么?你這個(gè)虛情假意的女人!”丹兒提高了音量,說得又急又快,突然嗆咳了起來,沒過多久,她才慢慢恢復(fù)了氣息,又含恨說道,“你可知道,那些大麥茶里我全沾染了避孕藥汁,你倒心善,分給后院各處娘子,讓大家一同懷不上孩子,哈哈哈哈,你說這常府前世得積了多少陰德?lián)p德,娶回了你!”
“放肆!”那邊常子錫手抖的厲害,終于沒忍住朝著丹兒那張斑駁陸離的臉上一巴掌揮了過去。
丹兒的另一側(cè)嘴角立刻滲出了血跡來,陸珠莎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四下求饒道:“不是這樣的,不是的,丹兒沒有害過我,她更不會去害其他人。你們饒了她,所有的錯(cuò)誤都是我,都是我造成的!”
“丹兒呀!你快!快說實(shí)話,你這個(gè)死孩子,這不是你做的!是我自己要……”
“別虛情假意了!你倒處處小心翼翼念著要為常府好,可是你睜開眼睛瞧瞧,這兒誰會感念你的一片赤子之心。你們這些所謂的大家府院,全是一般虛偽之徒!”
“你!你們!“常夫人幾乎站不住了,常老將軍立刻一把半摟住了她,低喝道:“我常府本就子嗣單薄,豈容你這般任性妄為!拖出去,給我挫骨揚(yáng)灰!”
“父親。”常子錫急急出聲。
那邊陸珠莎跪在地上不停的磕著頭,掉了滿臉的淚,哀求道:“求求你們,求求你們繞了丹兒,饒了她,全是我的錯(cuò),是我做的,全是我做的……”
“她……她們這是企圖徹底斷了我常家的后吶!”常夫人撫著胸口,終于嘶吼了出來。
常子錫眼一閃,吩咐張嬤嬤:“立刻把她給我拖下去!”
“丹兒……”陸珠莎跪行著往丹兒的身邊去,卻到底沒有張嬤嬤迅捷,她被張嬤嬤利索的帶走了。臨走前,丹兒的嘴角還禽著那抹陰笑,類似于一種決絕的痛快。
她的丹兒,從小到大連抹眼淚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成日里喜氣團(tuán)團(tuán)歡歡樂樂的。
怎地如今會變得這般猙獰瘋狂了起來。
陸珠莎抬頭環(huán)顧著四周,這兒好似比靈山峽谷里的那個(gè)洞穴還要讓人恐懼,絕望。
腦子里暈暈乎乎的,好似千般萬般絲線在纏繞,收緊。那邊常子錫好似被常夫人堅(jiān)持摁著坐了下去,讓徐館長請了脈。
沒一會兒,徐館長一臉輕松道:“常將軍年輕氣盛,身體康健無大礙?!?p> 陸珠莎聽完這句話,眼前終于一黑,徹底倒了下去……
恍惚間還是在陸府的那一日午后,母親說:“要依著我的想法啊,就該把丹兒接了回來!”
她在腦海里將那時(shí)候據(jù)理力爭,滿口道義理論的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的抹得干干凈凈的。
然后她轉(zhuǎn)身笑著對母親說:“娘,丹兒,我們?nèi)丶野桑∷F(xiàn)下在的那個(gè)地方,那兒才是龍?zhí)痘⒀?,惡鬼縈繞。去,我們?nèi)グ训簬Щ貋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