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嬤嬤手里拿著帕子,微低著頭認(rèn)真的給陸珠莎擦拭著頭發(fā),陸珠莎宛然笑說:“以往李媽媽總是嫌我的頭發(fā)又多又厚,每次手都酸了還總是擦不干。倒是文嬤嬤,我從未見你埋怨過一句?!?p> “李媽媽與您向來親厚,她頂多是朝您撒個嬌賣個乖罷了。像我們這般伺候人都伺候習(xí)慣了的,哪里會嫌這點小麻煩?!蔽膵邒咝Φ?,“再說,少夫人已是老奴見過最和睦的主子了,就是連咱們將軍,您別瞧他現(xiàn)在,萬事都好應(yīng)付得很。小時候,他可是個極挑剔的主呢,難伺候得很?!?p> “很是任性無禮么,將軍小時候?!?p> “倒不是任性無禮,就是嘴刁得很,老嫌這兒不好吃,那兒不好聞。哎呦,急得我呀,就連常夫人自己都笑他,我瞧你以后找個什么樣的媳婦兒,這般挑剔!”文嬤嬤眉開眼笑著,手上的動作跟著越發(fā)輕緩了下來,“直到少夫人進(jìn)府來了,欸,老奴就琢磨著,想來這諸多挑剔之人還是有萬般好處的,起碼找媳婦兒就找得讓人無可挑剔?!?p> 陸珠莎“噗嗤”一笑:“何至于無可挑剔,文嬤嬤說得太夸張了些。”
“在老身看來,少夫人便是了!好看就自不必說了吧……做出來的東西好吃極了,不止好吃還萬般精致。性格也好,不刁鉆不隨意發(fā)怒,總是笑盈盈的。身上嘛,總是香香的,莫怪咱們將軍自您嫁進(jìn)了府就轉(zhuǎn)了性,一天到晚眉開眼笑的?!?p> “你這是阿宋教的吧?”
“哪里是阿宋教的呀,阿宋那孩子那樣歡喜你,也是有緣故的,你別小瞧了孩子,他們才是最識好歹之人!”
“唉……到底是我負(fù)了阿宋。文嬤嬤……”陸珠莎嘆了口氣,頓了頓,“不如……同我說說那白月光吧?!?p> “少夫人,你莫要聽那霜夫人的胡言亂語。”
陸珠莎低聲笑了起來,轉(zhuǎn)身望著文嬤嬤問道:“文嬤嬤,你覺得,這常家少夫人我做得如何?”
“不都說無可挑剔了么?您瞧瞧,自打你進(jìn)了府,將軍笑顏都多了,軍紀(jì)也好了,將士們不知多感謝您呢!就連這常府后院各處也不鬧了,大家都跟著您一道開始研究吃食吧。還有,這黃泉地界,這些年總是一片郁郁蔥蔥,我在這兒待了這么些年,哪見如此熱鬧過呀……”文嬤嬤一一數(shù)到,越發(fā)興奮了起來。
“行了!行了!這功勞簿都填不下了!”
“這些,這都是少夫人帶來的福分吶!”
“文嬤嬤,那你覺得,我豈是那霜夫人三言兩語就可蒙騙之人?”
“這倒也是……”
陸珠莎接過文嬤嬤手里的帕子,自顧自的坐在了榻沿上,雙手向后將半干的發(fā)絲一縷縷往后擦抹著,她笑說:“文嬤嬤,你坐。你只需告訴我故事始末即可,我答應(yīng)你,定不糾纏胡鬧?!?p> 文嬤嬤尋著桌臺緩緩坐了下來,囁嚅道:“少夫人,我并不知道故事的始末。我也沒見過那個白月……她?!?p> 陸珠莎一雙眼瞧著她,并不說話,鼓勵著她繼續(xù)講下去。
文嬤嬤取過一茶盞,兀自倒了一杯涼透了的茶,一飲而下,方才開始徐徐說道:“那一年,將軍去夫人的娘家----西海龍宮度假,后來說是又跟著外祖父去了東海龍宮游歷了月余?;貋砗笮男哪钅畹难胫蛉?,說要求娶那東海龍王的九孫女。當(dāng)時,這常府后院已然有了呂娘子與余娘子,常夫人便當(dāng)他一時興起罷了,并未在意。誰知,咱們將軍那時候認(rèn)了真,三天兩頭便往東海龍宮里去,練兵后幾乎都瞧不見他的身影……后來啊,就連老將軍都覺得不對勁起來了。夫人沒辦法,想是自己可從未聽說過東海龍王有個九孫女,這九公主應(yīng)也是個不得寵的庶女才是。咱們老將軍與夫人一直都是重諾之人,一早便少夫人家,陸府就有了婚約,這若可棄了婚約又去求娶他人,老將軍是萬萬不會答應(yīng)的。夫人便只得答應(yīng)將軍說,只要東海龍宮的九公主不介意,納作妾室也未嘗不可。”
“熬小九?”陸珠莎輕問道。
文嬤嬤點了點頭:“好似我聽將軍幾番提過,常喚其‘小九’。這東海龍宮,便自然姓熬了?!?p> 陸珠莎心一頓,這熬小九當(dāng)年不是熬戰(zhàn)心心念念之人么,怎地又是常子錫的白月光了,她到底是有何過人之處。遂問:“將軍當(dāng)年為何并未納了那熬小九?是她自己不愿為妾么?”
文嬤嬤點頭道:“熬小九愿不愿意老奴倒是不知,將軍死活不愿意,說是定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從正門迎娶那九公主,要她做常家的正妻,常府的少夫人?!?p> 陸珠莎眼一挑,不由看向文嬤嬤。
文嬤嬤擺了擺手,道:“咱們老將軍和夫人死活不同意,便一直這般僵持著。將軍那些日子叛逆得很,何曾見他這般鬧過。后來啊,沒法子了,夫人只得著人去打聽那東海龍宮的九公主,想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不能做做她的工作。結(jié),果這不打聽還好,一打聽便嚇了一大跳!東海龍王哪有什么九孫女,那名‘熬小九’壓根兒就是天帝的嫡公主,排名第九,天庭九公。恰巧那一年在東海龍宮外祖父家玩耍罷了,她性子歡脫得很,跟咱們將軍倒是極為玩得來,這一來二往的,便相互生了情愫?!?p> 陸珠莎愣愣的看著文嬤嬤,驚道:“那最喜穿白衣之人,便是天帝唯一的嫡公主,九公主蘿華?”
“據(jù)老奴所知,便是如此了。那天帝九公主……是霜夫人的表姐,她們素來最是要好。所以她對你有怨懟,大約也是也替九公主打抱不平罷?!?p> “為何要抱不平?我并未插手于他們……”
“少夫人吶,這女子自古莫不對男子總抱著些癡想,總祈盼著他們能忠貞不二。將軍對您的用情,明眼人可是都瞧得見的?!?p> “那將軍……當(dāng)年為何不娶九公主呢?”
“咱們夫人死活不同意,更是以死相逼,老將軍當(dāng)時也是堅決不同意。將軍也鬧過,天帝九公主也好,是他中意的女子,便不會在意這身份!后來,老將軍與他徹夜長談過一次,自那后,他便恍惚換了一個人,只字不提九公主了,只是到底自己意志消沉了好長一段時日……再后來,便是大家都熟知的故事了:天帝九公主在王母壽宴上當(dāng)眾向當(dāng)時的常少將求愛,天帝氣急,倒也有順?biāo)浦鄣囊馑迹吕线€從中斡旋著說莫若就賜了婚吧。咱們的常少將吶,當(dāng)場就以有了婚約為由,斷然拒絕了!天帝震怒,當(dāng)下便給九公主關(guān)了禁閉。爾后就再也沒九公主什么消息了。咱們少將回來后不久,一茬一茬的姑娘往后院填塞,老奴卻是見他很多年不茍言笑了。一直到幾百年后,少夫人您長大,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常少將才慢慢變回來了。少夫人……這都是您出生之前的陳年往事,照老奴看來,著實不值一提。將軍對您如何……”
“文嬤嬤,你可知,夫人為何當(dāng)時死活不愿常子錫娶天帝九公主呢?應(yīng)當(dāng)是光耀門楣才是呀?!辈淮膵邒哒f完,陸珠莎打斷問道。
“那便是上一代之間的恩怨糾葛了,聽聞夫人與將軍被天帝迫害至這黃泉……總之,個中緣由老奴不知,便是不能隨意置喙了……今日同你說的,是老奴親歷之事?!?p> 陸珠莎點了點頭:“文嬤嬤,你覺得夫人,是什么樣的人?”
“我們夫人同少夫人一樣,是最為親和,良善之人了。老奴入府至今,可從未見她厲色兇過任何人?!?p> “你既說我常家少夫人做得很是不錯,那為何,那般和善的夫人卻是不喜我呢?”陸珠莎呢喃道。
“少夫人,我瞧夫人并不是不喜你,你入府之初,她雖免不得要對你日日提點,卻是老讓你上她跟前去。你要知,我們夫人最是喜靜之人,不歡喜你,哪里會要你常去她身側(cè)……”
陸珠莎的思緒突然飄到很遠(yuǎn)去了,她記得剛?cè)敫菐啄辏7蛉说故菚r常叫自己去她院里為其施針,偶爾話話家常。
后來有一年,據(jù)說約莫是阿靈沖撞了常夫人,她臥病在床,自己前去探望,常夫人一瞧見她,整個人面色一變,竟是冷汗淋漓。
她靠近了去,常夫人伸手一摸,觸及她指間的血玲瓏,突然大喊道:“來人!這兒有怨靈!張嬤嬤!張嬤嬤!快去請李先生!”
她那時與丹兒只當(dāng)她突然發(fā)病,神志不清所致。
可是現(xiàn)下想來,自那一日起,常夫人卻再未要丹兒與自己上她跟前施過針,偶爾不適,卻只喚醫(yī)館的李先生,甚至,后來連日常請安都免了……
陸珠莎反復(fù)摩挲著手里的血玲瓏,難道是……有什么秘密被困在這血玲瓏?yán)飭幔?p> 尚未來得及細(xì)究,突地房門被人自外一把推了開來!
抬首一瞧,只見許副官攙著常子錫立在門外。
常子錫歪著腦袋朝里睨著陸珠莎,低低的笑著:“娘子,我回來了!九哥……九哥也醉了呢,被蔣廣帶走了……”
陸珠莎立即下榻迎出門去:“這不是胡鬧么,許副官,你快去瞧瞧我九哥,可不許他在這常府鬧事才行!”
常子錫一見陸珠莎迎了出來,立刻撲了過去,許副官正滿頭滿臉的汗,巴不得趕緊撒手了才好。
陸珠莎轉(zhuǎn)身欲吩咐文嬤嬤來搭把手,回頭一瞧,那臺桌前哪里還有文嬤嬤的身影來!
這些個太過識趣的人兒啊。
她只得托著身前那具龐大的身軀,一步步往臥榻上挪去。
常子錫滿口的酒氣,最里喃喃道:“蕊兒……蕊兒……你怎可這般翻臉無情!”
陸珠莎好不容易將他安置在床榻上,剛要起身去取帕子來,常子錫卻跟個孩子似的箍著她的腰,不管不顧的賴皮道:“蕊兒,你哪里也不許去!就得在我身邊……”
“你這滿嘴的酒氣,臭死了!”陸珠莎使著巧勁兒一掙,終于掙脫了去。
跑到后室擰了方濕帕子來,給他抹了手和臉,還聽他嘴里喃喃抱怨著:“蕊兒,你怎可這般翻臉無情……”
陸珠莎便要去放帕子,他在她的身后伸手一攬,便將她攬至身側(cè)。
陸珠莎只得轉(zhuǎn)身面對著他,一面推拒著一面嘆氣無奈道:“我若翻臉無情,現(xiàn)下便不管你了才是!”
只見常子錫雙手死死的箍這她,一雙眼微閉著,嘴里念念有詞道:“什么孩子……孩子哪有你重要……”
陸珠莎一愣,倒是徹底放棄了抵抗,只湊近了去,低聲問:“常子錫,你說說,七十多年前,那一場怨靈之亂可是你策劃的?”
“對!那怨靈之亂的宋惟,我給斬了!”
“常子錫!別顧左右而言他,怨靈之亂你可參與?”
常子錫搖著頭,低語喚道:“蕊兒……”
“你現(xiàn)下是不是……不止靈山必得,就連忘川彼岸的陸府,怕也是你的野心之內(nèi)吧?”陸珠莎徐徐善誘。
常子錫卻是一點兒也不上當(dāng),箍在腰上的一雙手,此刻到處跑了去:“噓!蕊兒,咱們今日不談?wù)?wù)……”
他不由得輕輕的一用力。
陸珠莎驚呼道:“呀!常子錫!你……”
唉,自己也是……跟一個酒醉的瘋子在這兒扯什么呢。
“嗯?!背W渝a極其不耐煩的抬手一扯,瞬間便聽見了布料的撕裂聲。
陸珠莎方才手忙腳亂的阻止道:“你個禽獸!你瞧瞧你……”
“我瞧著呢……蕊兒,這幾日,日日躺在你身側(cè),我生生克制著,已然許長時間了,你便是絲毫不想要我么……”說著,他一雙大掌便毫無隔閡的直襲了過來,無處不在,到處都是……
“你住手!”陸珠莎氣得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偏又左右躲不過。
常子錫盯著前方那上下起伏的地域,雙手淡然一揮,風(fēng)景便全部呈現(xiàn)了出來。
他一雙視線全黏在上方,眼眸陡然一縮。
頓時,世間再也無人能阻止得他了……
陸珠莎只覺得自己仿佛被扔在了忘川河里,一波又一波的血浪、蟲蟻包裹著她啃噬著她,全身上下噬骨般疼痛警覺了起來。
突地,腦子里乍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來,歡愉如常而至……
她顫著身子望著窗外的微微光芒,覺得自己的那顆跳動著的心,卻再也等不到那絲期盼許久的光明照進(jìn)來了似的。
她已然被困在這方世界里,困在他的身下,偏還甘之如飴。
一早她便知道,能將自己困頓住的,絕不是身上的人兒,也不是這滿院的高墻,院外的厚重結(jié)界乃至那忘川奔流不息的血浪。
由來,能困住自己的,就只有自己的那顆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