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這許多的日日夜夜喧嘩,驟然安靜下來的兵臨堂議政廳,就連許副官都生出了些不適來。
常子錫雙手交握擱置在桌臺上,難得見他耷拉著眉眼,一副精疲力竭的光景模樣。
許滄平正準備安靜的退了出去,卻突聽自家將軍喚他:“滄平。”
那把醇厚的聲線都是難得的綿軟無力。
“是?!痹S滄平躬身拱手垂立著。
“這樣的決定……你說,我究竟做錯了還是做對了?“
許副官頓了頓:“將軍,跟著自己的心走,便是對的!”
“呵呵,從心所欲也……”常子錫低喃道,“可不也有欲么?”
“將軍……”
常子錫擺了擺手:“不礙事,但愿她與陸家,皆對得起我這番隱忍與退讓?!?p> 許副官微微抬首看向座上的常子錫,約莫一個時辰前,這兒還是人聲鼎沸,嘈雜一片。
起因是各高官副將們在商議著,常軍已然成功奪取了奈何橋,該如何趁勝追擊打入九重門內(nèi)去。
各抒己見,斗志昂揚。
常子錫敲了敲桌子,朝著不遠處的蔣廣吩咐道:“蔣廣,明日你去準備同陸軍的議和書。至于議和條件,屆時我與你一同商議決定?!?p> 眾人突然鴉雀無聲,面面相覷。
今日自會議伊始,座上的將軍便一臉春色,此刻誰都明白,他做這樣的決定是因為什么。
頓時,包羅子一拍桌子起身站立了起來,他怒喝道:“這些日子的小戰(zhàn)小亂,皆是那陸府滋事而起!若要議和,也是那陸軍向我軍提起才是,哪有勝者一方主動議和之說!”
歷江本是不爭不搶之人,此時都站了出來,苦口婆心的低聲勸道:“將軍吶,自您上任前,我們便知,您的野心上至人間山河,下至那九重門內(nèi)!現(xiàn)下,可不能……”
包羅子已然將話語接了過去:“將軍!你萬事都可學咱們的常老將軍,唯獨這一點你萬不能學他!為了那少夫人,你便要生生棄了這江山么,這天下女子何其……”
“包羅子!休得胡言亂語!”常子錫出聲喝止后,到底嘆了口氣,轉而低聲道:“包副將,你乃堂堂一眾將領之首,請務必注意自己的言辭才是?!?p> “我包羅子行軍打仗幾千年,何曾畏首畏尾過。今日,即便是老將軍在這兒,我也是這般說辭!”包羅子面紅耳赤的爭論道,絲毫也未有讓步的打算。
“包副將,當日您但凡注意點措辭,何至于讓那靈山起了戰(zhàn)亂……”蔣廣淡然出聲道。
許滄平站在常子錫身后輕輕皺了皺眉,心道不好,蔣廣這下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了。
果然,包羅子再次將桌子拍得震天響,大吼道:“這兒,何時成了你一斷袖之人的發(fā)言之地了?!?p> “包副將,莫說您是否有真憑實證斷定我便是斷袖。即便我真是!這天大地大,請問我又傷了誰礙了誰么?您怎地就能次次回回拿著同樣的腔調(diào)傷人,還傷得這般自如來?”蔣廣一字一句不帶絲毫怒氣,他輕笑道,“您不妨捫心自問一下,自己到底是容不下斷袖之人,抑或還是容不下強你之人呢?”
包羅子那原本就漲得通紅的一張臉,瞬時變成暗紫一片。他剛要出聲反駁,常子錫瞬時低咳了聲,道:“包副將,你不妨再想想,真要滅那冥王陸府,豈是三兩戰(zhàn)便能成功的?若傾盡全力去滅陸府,你可保證薛輪不會反撲么?再說,如今硝煙四起,局勢動亂,著實不利于生靈養(yǎng)息。忘川兩岸,和平共處,長治久安方才是正道理!”
眾人禁聲不言,包羅子面色依舊紅紫一片。
“總之,這便是我思忖再三后做的決定!議和之后,眾人商議,如何討伐西部薛輪!”常子錫拍手總結道,“今日,且議到這兒吧。這些日子,眾將領們著實辛苦了,趁今日得閑,早些回去用晚膳,陪陪家人?!?p> 常子錫說完這句話,不管議政廳里紛紛攘攘的爭論聲,兀自吩咐許副官將廳門打開。
率先拂袖而出的是包羅子,他是主戰(zhàn)派的核心,自然被這番議和的決定氣得不輕。
蔣廣緊隨其后,倒不像是興奮所致,急匆匆的約莫是回府準備議和書罷。
歷江站在座位上頓了約一盞茶的功夫,常子錫目光靜靜往他身上一瞥,他倏地溜得比兔子還快!
眾人緊跟著緩緩的行了出去,嘴里難免皆念念有詞一番。
許滄平不由豎了豎耳,過了好幾刻功夫,恍惚還能聽見將領們在相互議論著。
“這常家的男兒們,合則都是這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種么……”
“這仗備得好好的,他說不打就不打了么!眼下難不成就真要主動去與那陸府談議和了?……想象不到呀,當年他連天帝都敢回絕的主呀!”
“這常子錫啊,到底還是像他老子,僅在那溫柔鄉(xiāng)里泡了一宿,就全變了……”
“你不信,你再瞅瞅那常府的小少爺,年紀小小的便極討娘子們歡喜。瞧著估計又是另一個常將軍罷了,唉……”
許滄平不免擔憂的看向常子錫,就連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來,將軍怕是早已全聽了去。
將軍現(xiàn)下對少夫人的不確定,再加上剛剛那些放肆的談論……
許副官微笑道:“將軍,您不也常說么,咱們少夫人是最最聰慧之人。她怎可不知將軍的一番煞費苦心呢。”
常子錫突地輕笑了起來:“這是我說過的話么?她,還最最聰慧?”
“自然?!痹S滄平篤定道。
“呵,許副官,要么你聽錯了,要么我說錯了,她才一點都不聰慧呢?!闭f著起身取過擱置在臺桌上的護腕,笑道,“今日文嬤嬤難得做了醬牛肉,還有你們的少夫人,許久前釀的桂花釀。那酒,她向來釀得極好。滄平,你今日便同我一道兒回家用餐!”
許滄平愣在原處。
“愣著干啥,走呀!”
許滄平一回身,常子錫已然踱出了兵臨堂外了。
……
陸珠莎此刻正半跪在泥土地里,如同她平日里常做的那般動作,側頭瞧著泥地里冒出來的那一叢黃綠色的嫩芽,忍不住驚喜嚷嚷道:“文嬤嬤!文嬤嬤!你快來瞧瞧!這是發(fā)芽了么?”
常子錫那兩側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上揚了去,他側身對著許副官低語笑道:“滄平,你瞅瞅她,分明就是個傻丫頭么,哪里聰慧了!”
許滄平抿了抿唇,跟著笑:“將軍說是這般說,真要有人在您跟前說少夫人傻笨了,我看您可饒不了他!”
常子錫伸手指了指許滄平:“鬼滑頭!今日罰你多喝兩盅!”
“是!”許副官恭敬道。
“沒勁兒,這喝酒啊,還是得找薛輪……”常子錫不知是見陸珠莎瞧了過來,抑或是其他,話至一半,到底收了聲。
面色微微一沉,抬眼瞧向那個欣喜的身影,隨即又揚起抹笑來。
那邊陸珠莎歡快的小跑著過來:“呀!將軍今日怎地這般早就來了!”
“今日無事,便早些來了?!闭f著便要去牽陸珠莎的手。
陸珠莎猝然一躲,狡黠道:“將軍,你沒瞧見我這滿手的泥呢!”
常子錫先是一愣,隨即大笑著便攥了過來:“便是些泥么,正好與夫人一同凈手便是了!”
“呀!許副官瞧了該取笑你我了?!标懼樯瘚舌恋馈?p> 許副官低咳一聲:“少夫人,在您這兒,許某時??床灰娨猜牪恢??!?p> 常子錫大笑:“你瞧!”
許副官微微佝著頭,常子錫回首深深瞧了他一眼。
入夜許久。
陸珠莎趴在常子錫的胸口上,抬手摸了摸他那凹凸有致的喉結,低聲道:“將軍,你今日怕是為難了吧?”
常子錫一把拽住她為非作歹的手,低眉問:“誰告訴你我今日為難了?”
“許副官,他剛剛喝得有些多了,說咱們將軍才是最最為難之人呢!那一臉的憤憤不平,瞧著比你還委屈呢!”陸珠莎說著輕笑了起來,“子錫,是我讓你為難了么?”
常子錫低頭親了親她的手指,搖頭道:“也不全為你,別多想,我自有我的思量。”
陸珠莎側頭緊貼在他的胸口上,聽胸膛里那顆跳動著的心,“咚咚咚”的,緩慢而有力,就連眼睫仿佛都跟著一同輕顫了起來。
“蕊兒?!?p> “嗯?!?p> “好好聽徐館長的話,將養(yǎng)好身子,好嗎?”
“唉……可是那藥,太苦了呀!”
“徐館長是府里的老人了,算是個極正直的人兒,他有醫(yī)者之心,斷不會做傷人之事的?!?p> “萬一好好吃藥……也還是沒有呢?!?p> “那便是我常府的命了……”常子錫撫了撫她的頭頂,手指沿著脖頸一路撫至背后清晰突出的蝶骨,輕嘆道:“再說,并不只為孩子……就為你自己的身子?!?p> 陸珠莎抬頭看向他,輕聲道:“將軍,不若你與其他娘子生個孩子……”
“噓!”常子錫一低頭,以吻緘口。
聲音便立即被掩了去……
“喵嗚……喵嗚……”阿靈在屋頂上跳來跳去,急躁得不行。
常子錫抬手一揮,便好似再也聽不見多余的聲響來了。
只聽他低喘道:“我們是不是……該給阿靈找個媳婦兒了……”
陸珠莎手忙腳亂的去阻止他那一路下行的手,哪里來得及去回答他的問題。
“嗯……蕊兒,你覺得給阿靈找個媳婦兒,怎么樣?”
“啊……”陸珠莎三魂已然去了兩魂,意識渙散得一塌糊涂。
終于,府里的燈一瞬間全黑了……
常子錫目光灼灼的瞧著懷里的人,白皙瑩潤的一張臉服帖的倚在自己的頸窩處,這會兒睡得正熟,微微張著唇,一臉的無知懵懂。
他輕輕抽動了胳膊,她一臉不耐煩的睜了睜眼:“子錫……”
“許副官貌似喚了我許久了。”
陸珠莎疑惑的瞧了瞧門外,怎地從頭到尾她卻覺得沒有半絲動靜。
常子錫一面系著腰帶一面低頭親了親她的眉心,低哄道:“你繼續(xù)睡,聽話,我去去就回!”
“嗯……”只聽她咕噥一聲,便翻身又睡熟了去。
常子錫走至門口,回身瞧了瞧床榻上的那一團身影,揚眉笑了笑,到底伸手拉開了門。
只見許副官一臉焦灼的立在門外。
“何事?見你徘徊許久了,為何不聲張?”
“末將怕打擾了您與少夫人……”許滄平低首道。
常子錫擺了擺手,將將要說“無礙”。
突地住了嘴,問:“前線出了何事?”
“將軍,今日入夜不久,陸軍便與薛輪雙面合圍,夾攻了我軍……”
不待聽完,常子錫已然奔出院門外了。
那一場戰(zhàn)役爾后的許多年間,常子錫時常在想,如若他知,那是他與她的最后一次,他是不是還會更溫柔綿長些。
抑或他寧愿不要那最后一次。
至少,能給他換取個機會,應該鄭重其事的與她告?zhèn)€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