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后,宋若若便跌跌撞撞跑了來,發(fā)都亂著,眉眼焦灼。
“你怎么來了?”顧野皺了皺眉。
“太子殿下!”她撲通一聲跪在了時南麟面前,“這一個月來,臣女夜夜研制對癥之藥,終于在昨夜成功了。”
時南麟淡淡笑了笑,“是么?”
“臣女聽聞,宜安王的病情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您……您快讓御醫(yī)去煎藥吧?!彼龑⑺幏阶优e著,顫顫道。
顧野看了時南麟一眼,得到許可的眼神后接過藥方子,拿去給御醫(yī)檢查了。
“宋姑娘?!睍r南麟喝了口茶,好像沒看見她還跪在地上一樣,隨意道:“父皇那里,好像還不知道七哥染了瘟疫。”
宋若若的身子顫了顫。
“知道么,你們這是欺君。”他用低嘆一般的聲音輕輕道,“真可惜,滅九族的罪呢?!?p> “殿下……!”宋若若抬了眸,一雙小鹿般驚惶的眼睛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寒風(fēng)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屋子里,在窗欞處肆意喧囂著。
被這呼嘯的風(fēng)包圍著,時南麟突然想起在北狄的最后一夜,呼蘭對他說的話。
——“眉眼像她?!碑?dāng)族人幾乎全滅,只留呼蘭一人踉蹌的站在雪地中時,他這么說。
他問呼蘭什么意思。
呼蘭卻只是笑,笑著笑著又流了淚,最后說:“你的娘親,我們曾相愛過?!?p> 他只是默了一瞬,而后冷漠道:“那又怎樣?”
“所以北帝,才讓你來勸降我們,不是么?”
他怔了怔。
“孩子,我們沒有造反,又何來勸降之說?!焙籼m自嘲地笑了笑,“來之前你一定收到了滅族的旨意吧。哈哈,可笑,這造反的罪名,可當(dāng)真是無辜。可嘆我呼蘭族的命運(yùn),竟不由得自己掌握?!?p> 大雪簌簌,雪白的世界里刺眼的紅撞進(jìn)時南麟的眼里。
那是血,是呼蘭王族十幾條性命。
臨行前,父皇告訴他,北狄暗中謀劃造反,證據(jù)確鑿,所以讓他去勸降。
“若不降,便武力鎮(zhèn)壓。至于呼蘭族么……”帝王渾濁的眼暗了暗,“一個不留?!?p> “為何?”
“罪魁禍?zhǔn)?,不可留。”父皇是這么說的。
“帝王之疑,最是無情?!焙籼m悲傷地看了眼他,輕笑道:“所幸,你不是我的孩子?!?p> 他的血滴答滴答落在純白的雪上。
時南麟的喉嚨緊了緊,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想起深宮里母妃總是緊鎖的眉頭,又想起臨行前病榻上蒼老的父皇。
“可惜啊……”呼蘭又突然仰天長笑一聲,“你不是我的孩子。”
喧囂的風(fēng)里,呼蘭輕聲說完這句話,便重重地跪在了雪地里,再沒能抬起頭來。
也就是這一瞬間,時南麟突然感受到北狄鋪天蓋地的大雪那徹骨的寒。
帝王之疑,帝王之疑。
他在空曠的雪里,突兀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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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溫暖的房間里,時北闕仍然昏睡著,面前楚楚可憐抽噎著的宋若若不敢言語。
“告訴我,是誰指使的。這欺君之罪么,本王會救你的?!彼χ?,眼尾揚(yáng)了起來。
“不……”她害怕地?fù)u著頭,“不……沒有……殿下您在說什么,若若聽不懂?!?p> 他撐著頭,看著她驚慌失措的表情,突然露出涼薄的笑,聲音很輕很輕,問道:“還是說,這一切,本就是父皇指使的呢?”
……
【客房中】
這是個極漫長的夢,長到江雀月幾乎以為自己在夢中過完了一生。
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不過須臾一瞬罷了。
都是夢罷了。
她艱難地睜開了眼。
眼前是厚重的帷帳,溫暖的房里燃著淡淡的熏香。
這讓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夢里的大雪,何時已停歇了。
手被誰緊緊握著,是雙橫著刀疤的手,新愈合的傷口透著淡粉色。
他伏在床沿上,似乎睡著了。
她咳嗽了幾聲,口中苦澀,有濃重的藥味?!鞍⑵??!?p> 那手顫了一瞬,他抬起了頭。
大霧曠野般的眼神望向了她。
夢境與現(xiàn)實(shí)交錯,她怔怔地望著這雙眸子,心驀地揪了那么一刻。
雪,什么時候又下起了雪。
“時……太子殿下……”她輕聲喚道。
時南麟松開了手,神色輕松道:“醒了?!甭曇粲行┥硢?,眼里透著疲憊。
她別開眼去,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時便沉默了下來。
窗楣緊閉著,昏天暗地的,她也不知外頭是白晝還是黑夜,只曉得此刻靜得很。
她能聽見他綿長的呼吸,沉默著,一如之前的某個夜晚。
是哪一夜,她卻記不清了。
是某個躁動的春夜,清爽的夏夜,還是某個飄零的秋夜,凄寒的冬夜。
她不能細(xì)辨。
不過才數(shù)月不見,怎么會有種日久年深的游離感。
她輕聲嘆了口氣,直到那氣息淡淡游了去,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怎么在嘆氣。
夜好靜。
他也好安靜。
印象中,他并不是這樣的性子。
江雀月有些糊涂了,她想起夢境中那個他,那個在雪地里遍體鱗傷、沉默寡言的少年,她怎么會覺得他們很像。
罷了,不過是夢。
她又失了神。
最后是他先開了口,端過一旁的粥送到她面前,說:“吃點(diǎn)吧,還熱著?!?p> 她道了謝,接了過來,一口一口慢慢吃著。
他也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坐著,也不離開。
溫暖的房里,熏香味悠悠然,這樣的寂靜中,只有湯匙和碗輕輕碰撞的聲音,清脆又突兀。
想著那夢境,她還是忍不住微微側(cè)了頭,悄悄去瞧他那低垂著頭的側(cè)臉。
濃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里的神色,他好像瘦了許多,下頜線的棱角更分明了。只是不知為何嘴角帶著傷,細(xì)小的傷口滲出鮮艷的血色。
這張臉,像極了那個少年,那個在她幾日幾夜的夢里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的少年。
大雪,曠野,疲憊的駿馬,淋漓的鮮血。
“怎么了?”他抬了抬下巴。
她慌張移開了眼,“沒?!庇窒肫鹦┦裁?,問:“時北闕呢?”
他從她手中接過吃完了的粥,放到一旁,輕聲說:“他病下了。”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藥呢,研制出來了嗎,他……”
他打斷她,低聲安撫道:“宋家已經(jīng)交出了解藥,所以你才能醒來。放心吧,他也不會有事的?!?p> 她焦急得咳嗽又厲害了幾分。
時北闕這身子,如何遭得住這樣厲害的瘟疫。
宋家,果然是宋家!
她咬緊了牙關(guān),問道:“宋家父女如何了?”
“我已將宋俞軟禁在了城郊,宋若若還留在府里,以做牽制。”
“好。”她點(diǎn)點(diǎn)頭,掙扎著起身,“我去看看阿祈。”
他沒有阻撓,只是在她皺著眉爬起來的時候,有一瞬,想要伸出手去扶一把。
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披上。”將大衣遞給了她。
她從他手中接過大衣,禮貌又生疏地道了聲謝。
他也只是淡淡“嗯”了聲。
“對了?!彼戳丝此氖?,上頭的傷口剛愈合不久,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怎么受傷了?”一邊往外走去。
“北狄?!?p> 她皺了皺眉,“不是說沒有暴動,只是招安么,怎么動了武?!?p> 他停了一瞬,很快說:“他們造反了。”
“那的確不能留?!?p> “嗯?!彼p聲說,“不能留。“聲音里灌著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