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眾人僵持之際，皇后終于姍姍來遲。顧野橫刀護著皇后走入殿中，她已換上了中宮朝服，端莊繁重的頭飾下是一張疲憊卻清醒的面龐。跟在她身后的，竟是六部尚書和首輔江河一行，眾臣神色肅穆，皆身著朝服，江雀月大驚，卻見顧野和時北闕對上了眼神，這才了然。原來時北闕一直按捺不動，是在等六部尚書和首輔前來。這七位大臣是朝之根本，時北闕是想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
皇后冷靜地環(huán)顧了一圈眾人，江雀月心頭又跳出昨夜她說的話，她籌謀了那么多，如今不知做何打算。這七位大臣又不知有多少是站在時北闕那邊的，但他既敢領他們前來，難道說這其中早已有過半的人支持他？
靖王見六部朝臣都來了，面上難堪，他本想趁著太子下獄，宜安王孤立無援之際快刀斬亂麻，迅速拿到主動權，如今這牽扯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靠武力取勝并不可取。于是皺著眉對手下示意退下，御林軍這邊也聽從顧野的吩咐退到了兩側。
“本宮來晚了?！被屎蟛冗^一路的鮮血，走到時北闕身旁，跌坐在龍床邊，又哭又笑地看著那已死去的君王。
時北闕無聲地扶住了她顫抖的肩。
“弟妹節(jié)哀。”時淺看向她，“宮中諸多大事還需你來主持，萬不可傷心過度?！?p> 皇后擦了擦眼角的淚，長長的護甲劃過肌膚，清醒地提醒著自己她的身份。
“是?！彼ы虮娙?，“陛下駕崩，當務之急是處理陛下身后事，咱們自家人此時斷不能亂了分寸。旁的事情，便容后再議吧。”
洛貴妃冷笑道：“已經亂成這樣了，還怕更亂嗎？更何況，東宮繼位毋庸置疑，不知道諸位還在拉扯些什么？”
皇后沒有惱怒，只是戚然道：“貴妃妹妹說的極是，若是月前出了這事兒，自是沒什么異議的。只是如今連陛下……”她猶豫了片刻，似乎很難開口，“連陛下都疑心老九這孩子并非皇家血脈，若是倉皇繼位，恐怕難以服眾?！?p> 幾位大臣登時嘩然，面面相覷，但轉念又想到民間流傳著洛貴妃出逃北狄之事，又生出了幾分疑竇，看向時南麟的目光也頓時變得復雜晦暗。江雀月同時看向他，心頭繁復，不知他該如何破解此局?；屎筮@話三分真七分假，說出口來卻已是驚濤駭浪，免不了惹得旁人多加揣測。
“皇后娘娘，您這是什么意思？”時盈盈心直口快，不解道：“太子哥哥自然是啊……”
皇后嘆了口氣，“你這孩子身在南國有所不知，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p> “顧悠之，你不要血口噴人！”洛貴妃怒斥道，“當初你在我琉璃宮安插的宮女，趁我不備用呼蘭的事情挑撥我與陛下的關系，你這個惡毒的婦人！”
“貴妃?！被屎篚酒鹈碱^，輕聲勸慰道：“你放心，如今陛下不在了，本宮作為中宮自會給你一個公道。只是現下還是陛下身后事要緊，你急著讓老九繼位，名不正言不順，恐令朝局動蕩?！?p> “好好好。”洛貴妃順了口氣，撫了撫隆起的肚子，嗤笑道：“那便順了你的意。臣妾不急，臣妾的兒子是陛下親封的太子，臣妾急什么？”
六部尚書都在，靖王等人倒是沒再反駁，此時再鬧事的話怕失了人心，對將來穩(wěn)定朝綱并無益處，拉攏六部和首輔才是當下最緊要的。
靖王率先開口道：“如此，便請皇嫂安排一下皇兄的身后事吧?！?p> 眾人頷首，皇后點點頭，環(huán)顧一圈，又蹙起眉頭不解道：“于公公去哪里了？”
江雀月這時才注意到，于公公竟然一直未曾出現，他是陛下身邊的大太監(jiān)，理當一直隨侍在側。
時北闕解釋道：“父皇臨走前遣于公公去了清泉行宮?！?p> 江雀月疑惑道：“那是京郊的行宮，陛下何故……”
“清泉行宮離這半日路程，算來也該回宮了?！?p> 許久不曾開口的時南麟這才淡淡道：“江山大統(tǒng)，恐怕父皇早有決斷?！闭Z畢冷笑了一聲。
眾人面面相覷，紛紛私下攀談起來，于公公此去莫非是陛下有什么特別的授意。江雀月注意到江河始終在看著她，這時終究忍不住對時北闕低語道：“我去父親那邊一下?！睍r北闕了然地點點頭，又不放心地囑咐道：“這些事情大可交給我，江河那邊你也無需操心的?！苯冈聟s是笑笑，“也讓我?guī)蛶湍恪！?p> 走到江河身側，江河看著面前的女兒，有一瞬間的恍惚。她梳著夏知秋最喜歡的凌云髻，面上許多倦色，膚色白得過頭，襯得一頭烏黑的發(fā)像峰間瀑布潑墨，她太瘦了。江河嘆了口氣，先開口道：“月兒?！?p> 他從未這樣喚過她。
江雀月仍是有一瞬間晃神的，說無動于衷也假，十數年期冀仿佛突然有了回應，叫她如何處之淡然，但那份觸動也只是一瞬間罷了。她很快回過神，提起笑來應了聲，“父親。”
江河點點頭，說：“聽聞前些日子你與宜安王在姑蘇破了時疫的事兒，沒想到你小小年紀，遇到這樣的大事也能如此沉著冷靜，和你母親倒有……”
江雀月打斷了他，笑笑道：“父親，當下可不是敘舊的時候?！鳖D了頓，正色看向他，眸色清明，有幾分探究又有幾分警告似的，壓低聲音道：“時局如此，江家該當如何？”
江河語塞，眼神一緊，看向那邊目光灼灼盯著自己的眾人，靖王、太子、宜安王、江頎風，還有六部眾臣。身為內閣首輔，他的表態(tài)對朝臣來說有多重大的意義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深知，若他表態(tài)自己支持誰繼承大統(tǒng)，那滿朝文武恐怕有許多會隨他一道。
所以……他該選誰，他的目光緩緩移動，終于落到皇后身上。
她卻沒有看他，只是靜靜地坐著，持著端莊的笑意，手輕輕拂過發(fā)鬢，長長的護甲是明黃色的，鬢間簪的是朵大紅的牡丹，明媚大氣?；屎蟀』屎蟆?p> 江河笑了，沒有回答江雀月，卻是正了身，往前走了兩步，走到長生殿中央。眾人見他突然出列，知曉他要有所表態(tài)，當下噤了聲。
“陛下生前，常與老臣下棋，對弈間閑聊不免提起兩位皇子?！苯涌聪驎r南麟，笑道：“陛下贊嘆太子殿下下棋果敢，奇招不少，一如在戰(zhàn)場上運籌帷幄，戰(zhàn)無不勝。”
時南麟沉默著看向他，沒有回應。江河這老狐貍，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然……”話說到這，江河刻意頓了頓，引得眾人注意，才看向時北闕，朗聲道：“宜安王棋風謹慎，卻善一擊即中，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有大局觀也。觀棋如觀人，陛下言，宜安王行事……最是像他。”
“老臣猜想，若是陛下尚且在世，恐怕是要將皇位傳給宜安王的?！?p> 一語驚起波濤駭浪，六部尚書一半欣喜，一半憂愁，眾人心思如何此刻也都逐漸明了。江雀月沉默地站在江河背后，聽完他的表態(tài)，心起起伏伏又落了。江河回首來瞧她，狐貍般狡黠的笑意轉瞬收回，又拉扯出一副父慈子孝的面容。看著皇后勢在必得的淡淡笑意，江雀月想，她是懂的，這背后的利益糾葛，各人心里都有一筆賬，不過是看選誰更劃算罷了。
她走回到時北闕身側，他的表情卻說不上開心。江雀月想知道時南麟此刻是什么心情，卻連看向他的勇氣也沒有。
她突然有些迷茫，有些不知所措。在這空曠的長生殿里，那么多人，都為這皇位而來。可她不關心。她只想知道，時北闕想要什么，時南麟又想要什么。他們是真的想做這個皇帝嗎？可現在他們都在局里，誰都攪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