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纏綿,顧太后已走了許久,時北闕還坐在江雀月床頭,沉默著,一如往日。
他隨侍并沒有帶什么宮女太監(jiān),殿內(nèi)也只留了小蕓一人隨侍。
淅淅瀝瀝的小雨在琉璃窗上擦出連綿的水漬,屋內(nèi)沉香靜靜燃著,幽靜的白煙渺渺飄散。他替她掖了掖被子,接過小蕓遞來的熱毛巾,安靜地擦著她的手。日子繾綣溫暖得宛若尋常人家。
小蕓幾乎有些看癡了,卻聽得陛下伏在床頭突然輕笑了一聲,問:“裝睡累不累?”
床頭那閉著眼的女子睫毛輕顫了一下,很快蹙起眉頭來,睜開眼,一雙烏黑得像瑪瑙般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江雀月笑道:“你非要戳穿我。”言畢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撐著手想要坐起身來。
時北闕忙扶她起身,順了順她后背,好笑道:“這一覺都睡了五個時辰了,料想也該醒了。”
“竟睡了這么久?!苯冈麓妨舜费?,“你又不讓我出門去,外頭都以為我病得極重,到現(xiàn)下還不曾醒來。日日悶著,我還能作甚呢,只好睡覺了?!?p> “這是埋怨我呢?!睍r北闕笑了,怕她凍著,又拿了件狐皮大氅來披在了她身上。
江雀月自然知道他是為了她好。這個關(guān)頭,她只怕是多少人的眼中釘呢,暫且避避風頭也好。
正說著,一宮女敲了敲門,小蕓將人迎了來又關(guān)上了門。那小宮女走過來,習慣性地將藥遞給了時北闕,時北闕很快伸手接過。
“豆子?!苯冈锣列Φ溃骸拔叶夹蚜?,怎好還勞煩圣上來服侍我喝藥呢?!?p> 那小小宮女立馬笑出聲來,“哎呀,奴婢忘了,都習慣了?!边@孩子正是當初在姑蘇時屠戶老何家的豆子,那日長生殿事變,江雀月怕豆子和老何出事,讓小蕓趕去姑蘇接了他二人來。
路上果然不出所料遭遇伏擊,還好小蕓早便按照江雀月的吩咐請了沈從幫忙,沈從用兵入神,帶著王府親兵十數(shù)人,一路上將她們保護得很是周到。
至于伏擊她們的是誰,江雀月猜想左不過是宋家的人,想要遮掩當初在姑蘇的所作所為罷了。為了保護豆子,江雀月干脆將她護在身邊,光明正大的,瞧誰還有膽量動她。老何也在沈從的關(guān)照下,在京城盤了間店鋪,做些小本買賣。
“你啊?!睍r北闕說不過她,只是笑著將一匙藥送到她嘴邊,“啊——”
江雀月乖乖張了嘴喝藥,喝一口臉就皺得跟苦瓜似的,像只小狗一樣不停伸舌頭,“好苦好苦好苦!”
甜甜的蜜餞就送到嘴里來,“再不堵住你的嘴,又要把太后招來了。”
江雀月立馬噤若寒蟬,“可不敢了?!?p> 幾人相視著笑出聲來。
午后,小蕓只說陛下要在未央宮用膳,御膳房忙做了一桌好菜送來。
“真是奢靡?!苯冈乱贿叴罂於漕U,一邊忍不住腹誹。瞧這一大桌子菜,御膳房自然不知道江雀月也要吃,以為就皇上一人的份,竟做了這樣多的山珍海味。以他二人的飯量,一天三頓都吃不完。
時北闕卻是沉吟著點了點頭,“宮里的奢靡之風,是該整頓一二了?!眾A了塊糖醋排骨給江雀月,想想又說:“不過不急。”
“怎么說?”
“等你病好了,這事兒由你去辦,也掙個賢良的名頭?!?p> “我要那名頭做什么?”江雀月咬了咬筷子,好笑地看著他。
時北闕鄭重地回應(yīng)她眼神,有些責備地喚她:“嬌嬌。”她分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小蕓和豆子相視一眼,悄沒聲兒地退了出去。
江雀月逃避地垂了眸,夾了兩粒米到嘴里,味同嚼蠟般地空嚼了兩口,才小聲說:“阿祈,不要為難自己。”
時北闕聞言喉嚨一哽,他自然知曉她這番逃避是為了什么,就像她那日舍命為他擋下洛太妃的一劍,她本可以借此向他提任何要求,哪怕是說要做他的皇后,他也一定會答應(yīng)??膳R了,她卻說,皇后她不愿做。
是真的不愿么,還是怕他為難了自己。
“嬌嬌,抬頭看我?!彼y得擺出命令的態(tài)度跟她說話。江雀月撅撅嘴聽話照做。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你怕我封你為后,會失了江家的助力。母后和江家的交易,我不會妥協(xié)的。后宮與前朝縱然牽連頗深,但江河他是個明白人,斷不會因為一個后位就反了。”
“可是,除了江家,還有宋家,顧家。三大世家眼巴巴地盼著將女兒送進宮里,你說不要就不要了嗎?”江雀月睜著盈盈的眼睛望著時北闕,苦澀地問:“你可以為了我,不設(shè)后宮嗎?”
春雨不知何時已停歇了,只剩下纏綿的風還繞在梁間嗚咽,沉香燃到了頭,只余些香灰攢在香爐里,星星點點,又不堪一擊。
“嬌嬌?!彼麉s輕聲說:“我可以?!毖凵駡砸愕夭幌裨谡f什么情話,反像是將士上陣殺敵前的宣誓。
江雀月訝異地看著他,眸光微動,睫毛輕輕顫動起來,一張小臉蒼白中透出些坨紅,微張著口,舉著個筷子是放也不是,抬也不是。只是這么愣著,看著他,半晌,才愣愣道:“阿祈,你話本子看太多了,滿腦子只剩情情愛愛了,這樣可當不好皇帝?!?p> 這回輪到時北闕驚訝了,他仔細一思量她的話,笑出聲來?!澳悴恍盼??不靠后宮牽制前朝。”
江雀月認真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我自是信你可以,但現(xiàn)在并不是時候,對嗎?”
先帝突然薨逝,留下一紙圣旨讓他繼位,卻又親手扶起了一個手握鷹符的前太子。眾臣誰不是見風使舵的,本來朝堂上太子黨與七爺黨就分庭抗禮,如今若他不能立刻拉攏三大世家,恐會生出許多變故。
迎娶三大世家的千金,是必行之事。這個道理,他知道,她也知道,太后更是知道——所以不顧他的反對,一力操持此事。
他沉默,低著頭,心中苦澀。
從下定決心迎娶她開始,他就想著要一心一意待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不曾想,時局將他二人困到這般境地。
“阿祈?!彼嵌?,湊過來抱住了他,敞開狐皮大氅,將他包裹在她的懷抱里,“我不委屈?!鳖^頂細碎的頭發(fā)撓著他的下巴,軟軟的,癢癢的。
天色漸黯,宮女們在外頭嘰嘰喳喳上著燈,大太監(jiān)周應(yīng)為急得上躥下跳要進來找皇上,小蕓和豆子嬉皮笑臉攔著他偏不給進。澄黃的燭光搖搖晃晃照進來,而他們相偎在內(nèi)殿,被月光籠罩,被燭光照拂,仿佛與世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