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文迭,鎮(zhèn)北侯家的“嫡長子”,實際上是個女的。
我的出生是家族的恥辱。我娘在最該建功立業(yè)的時候有了我,因著生我的時候身子有了虧欠,從此不能再上戰(zhàn)場,落成個有名無實的鎮(zhèn)北侯。
而我爹,不過是軍中的一個小官倌,被我娘的仇家教唆使了下三濫的手段爬了我娘的床,而后有了我,也同時因此被我娘的家族處死。
我娘總怒罵我說我隨我爹,一身的賤骨頭,沒什么本事和出息。她對我本也不甚期待,也就把我當男兒養(yǎng),只因我生父身份低下,便把我記在她的嫡夫名下。因著元泱國以長女為尊,卻是萬不可讓我占了嫡長女的名頭,對外則是謊稱我為嫡長子。
對此我倒是沒有很大感悟,只道她已是仁至義盡,倒沒真到把我這個掃把星掃地出門的地步。
作為“嫡長子”,我也更是樂得清閑,說起來應感謝她才是。這世道,要女兒自強,更要女兒肩負起家國重擔。而我自幼被養(yǎng)在深閨,自是不用憂慮這些,只消得和小廝們逗趣養(yǎng)鳥,好不樂哉,活脫脫被養(yǎng)成了個弱不禁風的“男男腔”。
我私以為沒什么不好,本也不愿真的嫁個女子或娶個比我還男人的男子。我這樣的人,軟弱又無能,自己都立不起來,只會給周遭的人帶來不幸罷了,又怎么能去糟蹋人家的好公子呢?
更遑論我那娘為了防止我身份暴露,對外散播謠言稱我“因兒時落水受了寒,竟是個不舉的”,致使我大好年華無人問津,后來忙于勾心斗角更是無心婚事,活脫脫熬成了個“老閨男”。
我這一生生活在無盡的陰謀與算計當中,本不愿摻和那些個腌臟事,但有人偏就不肯就此放過我。我的出生是個錯誤,在她們的眼中竟是連好好活著也成了威脅。
至此,爭軍功,扶幼帝,振文府,一個不落。
彼時我已位極人臣,身邊唯一的知心人也都替我受災死去。我碾著文攸君那鮮血淋漓的手指,捏著她的下巴,說出的話語卻是笑吟吟的:“攸君,你竟是輸了?!闭f著我嬉笑跳開,眼底閃過不耐。
對她如今的下場,我心里并沒有一絲意料中的暢快,有的僅是無盡的孤獨和空虛。我只能是放任我這一生中最大的仇敵在這不見天日的私牢里茍延殘喘,不至于那么快死去。
我正欲拂袖離去時,那人軟趴趴的身子卻是忽然支了起來。她緩緩抬頭,笑得猙獰,說得話卻是氣如游絲:“文迭,你以為你是誰?這世道容不下你這個不男不女的怪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從一開始就輸了,如今更是一敗涂地…”
她怔忡一會兒而又復呢喃著:“哈哈一敗涂地…一敗涂地…”
我蹙眉,混不在意的模樣。事實是我也是真的不在意。
是了,頂著候府嫡長子的名頭,這些年來我沒少遭罪。后來人皆稱道文迭,一介男流之輩,在候府日漸低迷的狀況下立下赫赫戰(zhàn)功,更是成為當時幼帝的堅實后盾,在這場宮變中力挽狂瀾,當真是須眉不讓巾幗。
但私底下大家又都是怎么說呢?
不過是說他以色事人,上位的手段十分骯臟齷齪。卻不知我本就是女兒身,雖說上面那位早是清楚我的底細,卻礙于君威讓我不得不坐實男兒身份。于我而言更多的也算是我心中的一份執(zhí)念吧,打小就被當成男子養(yǎng),也見過太多空有一身抱負而無處施展最終拘于一隅的優(yōu)秀男兒。
既然你們都小看男兒,那我便偏要扶搖直上給你們看看。男子如何,女子如何,不過是世俗固化的刻板印象。我喜歡男子的那些玉簪束冠,也愛好華服珠寶,卻不代表我不是個女子。
我也該有抱負,就算我真就是個男子。這和我的性別并無干系。
“你真是,真是毫無長進……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本不愿與你作對的,你又到底是何苦呢?”
看著這世上我唯一剩下的血肉至親,多年的仇恨也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平淡了,我無力地撫上她的臉,眼里閃過不解,試圖從她雜亂的臉上看出什么多余的神色。
但只有嘲弄,不屑,以及滿溢的恨意。
她抬起頭來,凄笑著,眼里竟是含著血淚。
“少在哪兒假惺惺的了!如果不是為了你,娘不會死,我爹也不至于落得那么個下場,文府更不會……哼!你這個孽種,災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娘真是瞎了眼,瞎了眼……”
那人有點癲狂地怒視著我,連帶著被鎖住的四肢也向我撲來,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拇囗憽?p> “我是沒想與你為敵。”想到一些往事,我眼前一熱“可你千不該,萬不該的,對長歡下手?!?p> 只可惜斯人已逝,我才悔不當初。只恨我這前半生的懦弱和不作為,殘忍的現(xiàn)實痛斥著我激勵著我并支撐著我走完這鮮血淋淋的后半生。這次,沒有人在我身后了,我只有我自己,那么高大,那么瘦小。
“你爹…不過是自作自受!因果輪回,你的報應也不晚了?!蔽议]上了眼,雙手無力垂落在兩側(cè)。
至于我娘——
想起那個前半生讓我痛恨不已,卻又在理解她后后半生讓我悔恨不已的人兒,我卻是什么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我常常就在想,若是當時我娘沒生下我,憑她的能力,大概候府不至于落到名存實亡的下場吧?我曾恨著她,后來又理解她景仰著她追隨著她。
她是那樣出色成功的女性,卻教會我怎樣做一個成功的男性,亦或說成功無性。也許文攸君窮其一生也不明白她究竟輸在了哪里,這么多年了她還是一成不變,殊不知不男不女在我這我且理解為贊美安然受之。
就這樣一路想一路行至了住處,我卻渾然沒有注意到,在我離去之際那人語盡后竟是斷了生息。我只是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郁結(jié)于我這一生的執(zhí)念中去了,終歸覺得意難平。
說不上是哪時候起的心結(jié),甚至于覺得自己是過于較真過于矯情了些。我姑且把這理解為高處不勝寒,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罷。
執(zhí)念有時候很可怕,可怕到它可以成為你的信念,卻也可以是你一生的心魔。
候府因我敗落,雖不至于是我的全部責任,但從小耳濡目染的浸淫下似乎就成了執(zhí)念。我想著既然因為我敗了,那我便把它撐起來給你們看看,此為信念,但成功了卻又想著若本就沒有我也就沒有這一遭,我終極一生都在彌補又是為了什么,又到底能彌補什么?
這樣想來我一直都很多余,此為心魔。
我的嫡妹文攸君因為我變得偏執(zhí),我娘因為我變得體弱多病,她的主君恨透了我,我的家族更是不恥我的存在。我是那場權(quán)利斗爭中代表失敗的孽種,無時無刻不在昭示著勝利者在暗中的嘲諷嘴臉。就算后來知道我娘的本意,也不免在她的只言片語中察覺到她的無奈與心酸。
如果可以,沒有我,從來都沒有我,結(jié)果會不會更好一些?還有那些我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那樣優(yōu)秀的男子——
長歡,九途,鐘沭子……
是不是都會更好一點呢?
如果從來都沒有我。
我抱著萬千思緒沉沉睡去,在這樣這樣尋常而不又尋常的夜晚,第一次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