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魯本斯來說，伊莎貝拉的來訪，無疑是在他心中寧靜的湖水中投入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漣漪層層泛起，一直蕩漾到湖邊，輕輕地?fù)u晃著湖岸邊半露在水面上的水草，久久不能平靜。
盡管說好了第二天一起去圣馬可修道院去看彼得拉克修士和利阿尼修女，但第二天約定的時間到了，伊莎貝拉并沒有出現(xiàn)在約好的市政廣場紀(jì)功柱旁，魯本斯等了半個多時辰，才見到阿黛爾匆匆趕來，說伊莎貝拉生病了，今天來不了了。告別了阿黛爾，魯本斯怏怏地回了家。
本來計劃在過了新年就返回佛羅倫薩去，但魯本斯找了個借口，和父母說是要等從尼德蘭來的一位朋友一起走，所以一直沒有出發(fā)。新年過去了，魯本斯沒有再見到伊莎貝拉，反倒是收到了阿黛爾的一封信，就是問他何時離開安特衛(wèi)普，這讓魯本斯多少有些疑惑，那就是阿黛爾是自己想來送他還是受命于伊莎貝拉來打聽他的消息，他難以確定。
在家里枯坐的時間里，魯本斯一遍一遍地回憶著和伊莎貝拉來家里的那個午后，回憶著明亮的光柱打伊莎貝拉的身上臉上，耀眼而燦爛，光暈中，伊莎貝拉臉上細(xì)小的絨毛仿佛天使般地柔軟潔白，美麗的面龐發(fā)散著迷人的青春氣息。魯本斯又回顧了在圣馬可修道院唱詩班的那個資質(zhì)平平的小姑娘，他怎么都無法把這兩個影子合并到一個人的身上。怎么可能？那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幾年不見就成了女神模樣？當(dāng)年離開安特衛(wèi)普的時候，來送別的朋友里，根本沒有這樣一位迷人的雅典娜?。◆敱舅固崞甬嫻P，希望能在畫板上捕捉到腦海里的伊莎貝拉的樣子，然而，落在畫布上的色彩，卻始終無法描繪出那陽光里迷人的印象。
于是，魯本斯每天早餐后都會和媽媽朱迪說一聲“出去走走”，然后到市中心去轉(zhuǎn)上一圈，內(nèi)心里希望能夠在某個地方的街角“邂逅”伊莎貝拉。有一次，在市政廣場邊的面包店外，魯本斯好像看到了伊莎貝拉一襲白衣捂著寬邊大檐帽子的高挑背影，小跑了過去，卻招了一對白眼，原來并不是那個想見的人。魯本斯并不知道伊莎貝拉家的具體地址，但他依稀記得大概位置，就是市政廣場后面的一條叫做圣托里尼的小街里，但在圣托里尼街的哪棟房子，他卻不能確定。于是他每天都有意識地把穿過圣托里尼作為自己出行的線路，每次穿過小街，他也會稍稍放慢腳步，希冀路過旁邊的那個門會閃現(xiàn)出伊莎貝拉那美麗的身影，當(dāng)然，這樣的時候是沒有的。每天的出行總是滿懷希望出去，無限失望歸來，伊莎貝拉好像從這座城市消失了，更確切地說，她從魯本斯的世界里消失了。
轉(zhuǎn)眼主顯節(jié)就要到了，這是紀(jì)念“三王來朝”的重要節(jié)日，安特衛(wèi)普的街道上卻沒有往年的熱鬧，冬日的暖陽里充滿了新冠的味道，人們都躲在家中不再出門，據(jù)說是佛羅倫薩再一次爆發(fā)了一種可怕的疾病，一夜空城，從亞平寧傳來的消息是那里重現(xiàn)了200年前的恐怖景象。魯本斯返回佛羅倫薩的計劃也正好因此而擱置，不用等待那個子虛烏有的尼德蘭朋友了。每天上午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魯本斯的心也有些空空的。不回佛羅倫薩，又見不到伊莎貝拉，魯本斯突然覺得生活和這個陰霾籠罩著的小城一樣，沒有光亮，沒有方向。他想象著伊莎貝拉是真的病了，病得很重，那張白皙青春的臉會消瘦且沒有生氣，那他是不是應(yīng)該去探望？又或者伊莎貝拉被那個花花公子馬克西米利安的花言巧語所打動，即將嫁入豪門從此不再理他？
魯本斯很想讓媽媽去問問阿黛爾，伊莎貝拉的病是怎么回事。家里的一些衣服就是媽媽托阿黛爾家做的，兩家人也算有些往來。但是，魯本斯不知道怎么和媽媽說，而且，中間隔著那么多人去問，思來想去，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主顯節(jié)這天，魯本斯吃完早飯，收拾了畫板、畫筆和油彩等一套工具，又把最近閱讀的游吟詩人伯爾納?德?旺塔多恩的詩集《我看到云雀高飛》裝在背包里，套上自己最愛的那件黑色的長棉外套，和媽媽說要去郊區(qū)寫生去，中午不回來了。朱迪便給他塞了幾塊面包，裝了些炒好的小青豆。望著兒子背著畫板出門的背影，朱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今天出去寫生，是前幾天就想好了的，魯本斯一天天在圣托里尼游蕩，希望也一天天被消耗下去。前天早上出門，魯本斯就暗下決心，這是最后一次去圣托里尼，如果再遇不到伊莎貝拉，他就不再出門，安心在家畫畫了。但是，當(dāng)他從市政廣場進(jìn)入圣托里尼的街口，他的內(nèi)心又動搖了，他想，如果今天遇不到伊莎貝拉，他真的就不來了嗎？他來圣托里尼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希望遇到她嗎？可是，如果沒有這樣的目的，他來圣托里尼也不會有人反對的，那到這條街上走走，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況且，這條街的青石板路，在冬雨浸淫后格外透亮，形成了極強(qiáng)的明暗色彩對比，街道兩旁的建筑，白色的墻壁，尖頂?shù)奈菁?，層次分明，雨霧里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氛，甚至讓他想到了《荷馬史詩》里那場為了美女海倫大戰(zhàn)后蕭索的特洛伊，他走在這石板路上，是不是也可以描繪出一幅偉大的《奧德賽》？
然而，說到底，他來這里還是為了他的海倫，那個美麗的伊莎貝拉。他的思緒來回?fù)u擺著，直到他從圣托里尼的街盡頭走了出去，他還是沒有想清楚，早上出來不再來圣托里尼的決心是否還能算數(shù)。
昨天早飯后，猶豫再三，魯本斯還是出了門。兩只腳前進(jìn)的方向，根本不聽前一天魯本斯不再去圣托里尼的決心的告誡，直奔市政廣場而去。穿過圣托里尼街道的時候，魯本斯的腳步一而再再而三地慢了下來，仿佛極不情愿離開這條青石的街道一樣。他感覺到兩邊的房子里似乎有人在看他，奇怪地看著這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又心懷鬼胎走過去的年輕人；他似乎又聽到了有人指著他的背影竊竊私語地議論他，說他每天無聊地跑到這條街上，就是為了一個姑娘……無論魯本斯走得多慢，不足兩百米的街道也很快就到了盡頭，他回頭看了看沒有一個行人的圣托里尼，心里想著是不是要走一次回頭路，再次穿過這條街，返回到市政廣場去。猶豫也就是一剎那的事情，他腦海里閃現(xiàn)著剛才被人看被人指著背影議論的羞愧和惶惑，他終于明白，這樣來回逡巡，是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他終于再次下定決心，這是他最后一次來這里了。
主顯節(jié)的早上太陽還是升起得晚了些，低低的暗紅的旭日把街道上的一切都拉出了長長的影子。魯本斯的雙腳不自覺地向著市政廣場方向走去。走出去幾十步，魯本斯停了下來，看著自己投在墻上的半截身影，他有些恍惚，稍停片刻，他突然抖了抖肩膀，好像要把落在上面的雨水或者是雪花抖落一般，當(dāng)然這樣的天氣是沒有雨雪的，但他還是抖了抖肩膀，頓一頓腳，背好背包，挺直身軀，轉(zhuǎn)身向城外海邊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