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沈友新還能清楚的回憶起自己是以怎樣激動的心情飛奔上樓的。她用顫巍巍的手手打開教室前后門,然后開燈,放下自己的書包,打開所有的窗戶,走到教室后面的衛(wèi)生角,看見空著的水桶又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她不安又期待地在教室后面踱著小步,終于下定決心。她去洗手間接了滿滿一桶清水,晃晃悠悠地拎回教室,路上隔壁班的班長要幫她提,被她果斷拒絕。做完這一切,她看了一眼溫成瑜空著的座位,將教室門半掩,平復(fù)自己的心情走出教學(xué)樓。
韓珹見她出現(xiàn),如釋重負(fù)地輕嘆了一口氣,臉上旋即露出喜悅的笑容。沈友新從零錢包里拿出昨天他替她墊付的飯錢遞給他:“不用麻煩徐洛晨了,給你?!表n珹輕笑接過。
他這一笑沈友新也忍不住抿著嘴。她站在他右側(cè),長發(fā)在后頸束成低馬尾。平時健談的她此刻拘謹(jǐn)?shù)倪B一個招呼都不會打了。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他湊過頭,看著她的側(cè)臉問道。
“韓珹啊?!彼嶂X袋瞅他,一臉的不解——不是都寫在紙條上了嗎。
“對,是韓珹?!彼劾锏男σ飧鼭猓抗庖豢桃矝]從她身上挪開。她被他熾熱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佯裝專心看路上的車流。韓珹也不氣餒,慢條斯理地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沈友新。沈友新收到那個小紙條就面紅耳赤了,面色才恢復(fù)如初,他這個時候又給自己一個紙袋,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她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溫?zé)岬挠|感在掌心蔓延。
“我做的三明治,第一次做,我吃了一塊味道還可以。還有一盒牛奶?!边@下?lián)Q他緊張了,一只手不安地搓著自己的脖子。沈友新又感動又沮喪,她想告訴他自己喝了牛奶嗜睡,還有,自己都是在家吃過早飯才來上學(xué)的??墒沁@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三五成群的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朝校門口聚集,兩個人這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沈友新沒想到第二天韓珹又給她送了一份一模一樣的早餐,她這回將她的特殊情況和盤托出。聞言,他是既自責(zé)又心疼。她自嘲道:“哈哈,這就是我之蜜糖你之砒霜啊?!?p> “我恨不得現(xiàn)在馬上知道你所有的喜好和禁忌。”他無法忍受對她一無所知,雖然這才是兩人第四次見面。
韓珹那年在美院讀大二,因為跟著老師做項目,工作地點就在沈友新高中學(xué)校旁邊的省藝術(shù)院校。一邊做項目,一邊上課、考試,名副其實的大忙人一個,簡直比她這個即將升高三的學(xué)生還辛苦。
“誰說考上大學(xué)就輕松了?我看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都要打退堂鼓了?!彼λ奶鬯?。
“現(xiàn)在后悔也還來得及,你文化課成績這么好,不考藝校也能上個好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事朝九晚五的工作,很有規(guī)律?!?p> “朝九晚五有什么意思?”沈友新不以為然,她生活的這個傍海小城,臨近冬日,五點鐘光景就看不見太陽了。她一想到未來幾十年都要被禁錮在格式化的辦公樓里,日出而作,日落而休就覺得無趣。在她很小的時候,每到冬天,天還沒亮,爸媽就上班去了,留下她和奶奶“相依為命”,再見到他們,天色已經(jīng)黑了。曾經(jīng)有多少回,她趴在窗前,幻想著一整天都能和爸爸媽媽走在陽光下;幻想著有一位英雄把世界上所有的公司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閉,每個父母都不用上班,整天和自己的孩子呆在一起。
她的理想是當(dāng)一位水墨畫家。韓珹無數(shù)次慨嘆,她就是為這個職業(yè)而生的。水墨畫家,中式美學(xué),在旁人看來多少有點泥古的味道。然而她靈敏的個性,卓絕的才情注定她能將工作和興趣完美的融合。
“你這個內(nèi)心不安分的小家伙,哪個男的敢娶你。”
“這怎么能叫不安分呢?世界上的事物本來就是多樣性的,既然有一種工作是朝九晚五的,那么至少有一種工作是隨心所欲的?!?p> 韓珹并沒有覺得沈友新這種想法是異想天開,他完全能夠理解她。
“等到畢業(yè),我們在一起工作好不好?”她跟他撒嬌。她真是這么想的,擁有一個屬于她和韓珹的工作室。她要在工作室里擺上伏爾泰、莫里哀、馬賽、還有阿佛羅狄忒的石膏像,還要懸掛小楷范本《靈飛經(jīng)》……
她滔滔不絕地講,他興致盎然地聽,時而提一些惹惱她的小建議,譬如:在工作室里放置一張茶臺。
她一副鄙夷的表情:“你喝茶好了,我喝咖啡。喝茶是六十歲以后干的事吧?!?p> 自從在心里憧憬她和韓珹的未來,沈友新每天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學(xué)習(xí)起來絲毫不覺的疲倦。除了周六一整天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素描,周天她還跟著韓珹到他工作的地方練習(xí)。素描之于繪畫正如音符之于音樂,韓珹總是這么強調(diào)。他和沈友新一起溫習(xí)握筆姿勢;一起練習(xí)打各種不同長度、不同力度、粗細(xì)明暗的線條;一起研究頭顱的骨骼和肌肉結(jié)構(gòu)。兩個人甚至比賽看誰最先能完整的、快速的、精準(zhǔn)的總結(jié)出一尊石膏像的特點。眼睛是否深邃,嘴唇是厚是薄,鼻梁是不是高挺,眼睛和眉弓之間的距離是窄還是寬,頭發(fā)的卷度是大還是小。
一段時間下來,沈友新進步神速,連學(xué)校的老師都驚呆了?,F(xiàn)在她幾乎對每一尊藝術(shù)生經(jīng)常要臨摹的石膏像的面貌和比例以及人物背后的歷史故事都爛熟于心了,因為觀察的太多,對于比例和結(jié)構(gòu)的熟悉讓她能夠快速利用輔助線起型,這讓老師大跌眼鏡。沈友新單方面覺得自己越來越依賴韓珹,這種感覺恐怕只有陷入愛情的女子才能體會。簡直不能忍受一刻的分離。
她不知道從哪天開始,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沒有你的指導(dǎo)我好像畫起畫來都沒有主心骨了?!?p> 過一陣子她又忍不住向他傾訴:你屬于那種越看越帥的人。
韓珹是一個合格的男友,有才華有顏值,寵愛女友還專情,沈友新很好奇別的女生對他有沒有吸引力。
她總愛在電話里問他:你愛我嗎?
我愛你。
那你愛我什么?
愛你的才華。
屁咧。我算你的半個學(xué)生,和你比我有什么才華可言?
我現(xiàn)在比你多的僅僅是一些技巧罷了,你還是很有才華的。
她對于“愛我什么”似乎有一千個疑問,還好他足夠機敏,有一千個答案來討她的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