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我還在工地混跡的時候,見過很多人,他們都是為了生活背井離鄉(xiāng)去到遠處打工。工作之余,他們找我閑聊,我十分樂意與他們聊些有的沒的,偶爾也聊些家常瑣事。
其中一個緬甸人使我印象深刻,他的皮膚黝黑,渾身不停地冒汗,在陽光下晶瑩閃爍。那天澆筑混凝土,我吃完午飯去到現(xiàn)場,緬甸遠來的鋼筋工老黑,因為他在一同過來的緬甸人里最黑,年紀也最大,所以都管他叫老黑。
老黑為人老實,其它班組的鋼筋工不打幾個電話給他們班組長就不會有人來現(xiàn)場,而老黑每回都來的都特別早。我遠遠便瞧見老黑全身亮閃閃的蹲在蹦床似的鋼筋網(wǎng)上,時不時抬起手臂擦去臉上的汗水。
“老黑!你來的真早,其它人怎么打電話都不會來,等出問題了還要埋怨來埋怨去?!闭f話間,我掏出一支煙遞給老黑。
老黑的臉像剛浸洗過一樣,衣服也是。他抬起頭對我笑了笑,摘下被臟兮兮的藍色膠底手套,往衣服上抹了抹手,接過我遞過去的煙卷。我順手掏出打給老黑點火,老黑湊過臉,一只手擋住,這是個禮貌性動作,我不記得是誰對我講的了,可能是老黑吧。
老黑點燃煙卷,笑的燦爛,那張臉像一張不規(guī)則的烤焦的大餅,笑容像是手藝不好的烙餅師傅烙出的缺口。隨后老黑吐出一陣煙霧,煙霧飄散在空中,越散越大,越飄越遠。對于遠在他鄉(xiāng)的人們,這些煙霧似乎能夠載著他們最深處的思念飄回故鄉(xiāng)。
老黑忙完手里的活,大步走來,那片陷阱般的鋼筋網(wǎng),老黑走的像平地,閉著眼睛都不會摔倒。
我坐在陰影處躲避毒辣的烈日,看著老黑走來,老黑坐到我聲旁,一股子濃厚的汗味和緬甸帶來的味道頓時罩下來,等老黑止了些汗,我也就習慣這味道了。老黑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完全聽不出是個外國人,他和我聊著聊著,講起一些事情,他說:
前些年我?guī)е眿D遇見一個包工頭,他說跟他去遠點的工地能賺很多錢,我倆聽了動心,當天晚上就收拾了衣服跟著包工頭一起四處找工地。這兒干一年,哪兒干兩年,一直當“游擊隊”,我算是他的老部下了。
聽到老黑用“游擊”這詞形容自己的打工經(jīng)歷,覺得新鮮,忍不住笑了起來,仔細想想自己這幾年的經(jīng)歷,也就不好笑了。
老黑接著講:有一年,我媳婦兒出了事,我當時正在木模上綁鋼筋,我媳婦兒在另一棟樓上綁。我聽說她出了事,起先還不相信,她那么能干,那么小心,不會出大事。后來好幾個人跑來跟我講,嘰嘰喳喳的,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慢慢沒了力氣,天好像暗下來一樣,看也看不清。
我知道老黑講進了心里,摸摸口袋掏出一支煙給他點上,老黑呼出一口,身體放松下來。
等我使勁站起來趕去,只看見我媳婦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邊上淌出好多血,我的眼睛更黑了,站也站不穩(wěn),整個人都在轉(zhuǎn),他們說我媳婦是爬上樓時,中暑摔下來的。等救護車來把我媳婦送去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人也不能送回緬甸去。包工頭幫我處理好后事,讓我過年帶著骨灰盒子跟他一塊兒回去,就這樣,我守著媳婦兒的骨灰盒又待了半年。
那時,包工頭給我討了十萬塊錢,說這是欠我的,讓我不要聲張,要給別人知道了,就什么都沒了,自己還得被遣送回去。我聽他的話,安心留下來??擅康揭估锇。铱偸且肫鹚?,睡也睡不好,宿舍里的人嫌晦氣,七個人都搬走了,我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屋子。留我一個人也好啊,想哭也不會讓他們看到……
老黑不再往下說,轉(zhuǎn)頭看向遠處,“你看那車得多少錢?”老黑展開炭塊一樣的關節(jié),指向老板的捷豹。
“你說得多少?”我勉強笑了笑問他。
“得十萬吧!”老黑笑著跟我說。
我明白老黑的意思,再貴的東西總貴不過一條人命吧。
“老黑!”突然有個人伸手招呼老黑過去,老黑拍拍屁股,大步穿過鋼筋網(wǎng),老黑的身子又變得閃光,我仍然坐在陰影處,看看老黑,看看施工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