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收了扇子,正好有小廝為他提上來一壺剛溫過的酒,他便順手為自己倒了一碗,酒碗一抬,清冽的酒水淌過喉嚨,酒香頓時彌漫口中,仿佛初化的冰雪,帶著微微的暖意涌向胸膛。
許久,他才問道:“那喬姑娘的執(zhí)念其實并不深,陰司尚收得了她,你為何要留她到現(xiàn)在?”
掌柜坐在說書人對面,拿過空酒碗,自顧自倒酒,不緊不慢說道:“這該說你司命一句不是?他二人癡情一生,你卻寫了這等悲涼的結(jié)果,要有怨靈也該是因你那無情的筆而生。我看不慣喬姑娘就那樣轉(zhuǎn)世,如今幫她化去些癡念,三生石上也少些她的情債罷?!?p> “呵,你這善心倒也從未變過?!彼久市σ宦?,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之前渡了那么多人,你欠我多少筆債來著?哦對,二十五筆,我可記著呢,你記得還啊?!?p> 寒江雪扶額,這樣的豬隊友,她寧可不要。
“話說,那祁將軍的夫人,后來怎么樣了?”
司命瞧她一眼,淡淡地說道:“祁將軍帶她去邊境時,她當(dāng)時已有身孕,只是連她自己都不知?!?p> “那她……”寒江雪神色間竟有擔(dān)憂,司命不禁覺得好笑,明明是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人,偏偏這樣在意呢。只是,這段姻緣故事,可是你自己親手寫下的啊……
“她那樣魯莽地跟去,自然難免會動了胎氣。后來她與祁將軍的日子倒也過得平靜,只可惜……”司命嘆息一聲,沉吟道:“算算時辰,倒也差不多了?!?p> 大雪初霽,暖陽灑下,地上未融化的雪在陽光下閃著光,映在她的眼中。她不知該往何處去,只是順著銀樹之間的小路向前走。
不知有多久后,隱約見不遠(yuǎn)處有處樓閣。她走上前,聽見里邊似乎有喧嘩聲,便也沒多想,將門推開。
“張兄,該你了。”說話之人笑得毫無拘束,緊接著,一人說道:“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明月?!贝甬?,將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
原來是一家客棧。只見喧嘩處那張桌子圍滿了十五六歲的少年,似乎在行酒令。她覺著有趣,就挑一張鄰近的桌子坐下。
有小二過來問:“姑娘是要打個尖?”她略微思索后答道:“一壇好酒就行?!?p> “好嘞?!?p> 小二去后,她無事可做,就看旁邊的一群后生行酒令。忽然聽得少年們一陣大笑,正訝異是怎么回事,便聽到一人笑說:“陸兄,又到你了?!?p> 又有一人接話道:“陸公子,這回可行得上來?不多不多,三大杯酒就好了。”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她循著眾人的目光看去,那位陸公子長得倒是清潤俊朗,眉目間有些英氣,如今在眾人間卻是活脫脫像一只被欺負(fù)慘了的大老虎。
被欺負(fù)的大老虎勇敢反抗了一句:“誰說行不上來!”緊接著又埋下頭去,臉也漲得通紅。
“陸兄,行不上來就不要勉強了嘛,來來,罰酒罰酒。”
眾人爭相倒酒中,他突然抬頭,“有了!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p> 她一怔,只覺這番場景在哪里見過。后生們感嘆:“不錯不錯,繼續(xù)堅持啊?!闭f著,手中的骰子落下,眾人一愣,隨即笑道:“不是吧,陸兄,又是你啊。這回還行?”
少年一慌,連忙擺手:“不……不能再喝了……”
“不行,今天灌不醉你,就不放你回去?!?p> “各位公子行的是什么令?”一句話出口,她又怔了怔,只覺這話分外耳熟。
霎時,一群后生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
少年們解釋道:“只是普通的骰令而已,只不過酒力不勝者可以以詩代酒?!?p> 說到這里,她已大致明白了,那位陸公子只怕詩詞功底不怎樣,酒力也不好,便笑道:“那我?guī)退粠?。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p> 一時眾人無話,只有一人問道:“姑娘怎知?”
“什么?”她又是一怔。
“其實,我們對詩也有要求,需帶雪月二字才算。”一位后生解釋道。
“哦,是嗎?”她也不過是脫口而出,好像,本就該是這一句。
好久,喧囂散去后。她仍獨坐飲酒。她不由得蹙眉,酒中有些苦澀之味。
她記得從前聽人說過,酒的味道,映襯的是人的喜樂。而她卻不知自己為何而苦。
“剛才,多謝姑娘,相……相助?!彼劼?,抬頭看去,正是方才那位姓陸的公子。
“好說好說,公子不必答謝。”只是少年你如今醉成這個樣子真的不要緊嗎?
她面色緊張地看著對方扶著桌子搖搖欲墜,轉(zhuǎn)頭去尋找他那群不靠譜的狐朋狗友,卻是連個影都不見。她扶額,這群后生到底在想什么?佳人才子初邂逅?哦,好像不是才子?
只見他一個踉蹌,恰好跌坐在凳上。她便也沒再理睬,自顧自喝酒。
“早知如今,當(dāng)初我就不該……接受那門婚事。什么相府千金……不過是出身好了些罷了?!?p> 她愕然看向?qū)γ娴纳倌?,對方雙眼閉上趴在桌子上,口齒不清,不知在念叨什么。
“如今卻終究失去了你……”
這……分明是個有心上人的少年,所以,那群后生到底在想什么啊,沒有人來把他帶走嗎?要是耍酒瘋怎么辦???
縱然她內(nèi)心猛烈吐槽,仍然敵不過淚水無緣落下。
那相府千金可是有什么過錯?是那千金要拆散他和他的心上人嗎?或者是說……
“那你……可曾喜歡過她?”
“喜歡過,卻終究不是我的良人啊……”
原來如此。
婚姻固然是父母之命,嫁與他卻本是心甘情愿。
元夕夜時,十歲的她艷羨街市的繁華,就借佳節(jié)出來逛,恰好在酒樓里看見行不出令的祁藜。當(dāng)時的祁將軍,不過也是十一歲的年紀(jì)。
“有了!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眾少年一臉鄙夷:“這不是剛剛的歌女唱的嘛,好啦,算你過了,下回要罰酒啊。”
誰知祁藜一臉嚴(yán)肅:“家父不許我喝酒?!?p> 于是,眾人只好放棄了罰他酒的打算……才怪!祁將軍后來的確沒有被罰酒,是因為有一位叫孟舒妤的姑娘相助。
是啊,她就是孟舒妤。那句“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就是她說的,她只是沒想到,他真是要看過這樣景色的人。
后來從酒樓出來,月下他拉住她的袖子窘迫道謝的樣子,似乎是十分滑稽可愛的。如今竟記不真切了。
聽說皇上要賜婚時,她似乎是歡喜的。許是因為當(dāng)年元夜時的初見吧。當(dāng)年拘束無措的孩子,如今又會是什么樣子。
“夫人,回屋吧,天冷,莫要凍壞了身子?!?p> 她起身,隨口問道:“將軍怎么樣了?”
身邊的侍女回道:“將軍尚好,今日去上早朝了,還未回來?!?p> 她點了點頭,沒說什么,突然腹中一陣陣痛,不知是何緣故,只記得侍女驚慌的神色和……
夢中她大婚之日。
“喂?!彼磉叺纳倌赈筲箝_口。
“什么?”她一怔,低聲回問。
“你我素未謀面,如今的拜堂,你可是心甘情愿的么?”
素未謀面……他原來早就不記得了?這場歡喜,為何莫名落空了?
恍惚間,她聽見自己顫著身子回答:“即便是父母之命,也心甘情愿……”
“孟小姐可有過喜歡的人?若因父母之命使你二人天各一方,你可還心甘情愿?”
她身子一僵。
鬼使神差中,她又聽見自己笑了笑,溫婉回道:“或許深閨里待久了,涉世未深,卻是沒有過喜歡的人,也無從體會將軍的感受。你既然不愿,”她突然起身,一步步走出喜堂中,“這婚事,廢了便是?!?p> 明明不是真心話啊,可她卻如何都收不回步子。四周的喧嘩聲充斥耳畔。喧嘩聲中,不知是誰的呼喚,一聲一聲,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