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至，前廳早已熱鬧開場了，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聽見聲音。此刻正是他們酒過半巡，醉意熏酣的時候。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頭戴金鑲瑪瑙眉心墜，宛如眉間一點朱砂痣，妖治奪目。發(fā)束縹緲飛天髻，后綴暗紫菀紅繡花綢，頸脖佩皎珠白玉瓔珞。身著海棠紅細(xì)紗舞衣，裙袂繡金蝶蓮花圖案。全身半點不露，但薄紗若隱若現(xiàn)中，反而是欲蓋彌彰，遮不住滿身的風(fēng)情。雙手雙腳，均配純金鈴鐺流蘇鏈，纖纖玉足款款微步，便是悅耳叮當(dāng)。
此刻的我，眉是，細(xì)長如煙彎彎柳葉眉，眼是，媚眼如絲神色醉人，唇是，一點蝴蝶狀殷紅，甜美嫵媚。肌膚如雪，吹彈可破，仿若絕美罌粟，魅惑動人卻又含毒。我輕輕地給自己戴上了面紗，又套了特制的外衣。這驚鴻一刻，等到臺上再展現(xiàn)吧。
現(xiàn)在正是該上臺獻(xiàn)舞的時候了，可是卻一直未見翠衣蹤影，想是方宴之已跟她說過了，此刻正是傷心難過吧。罷了，此刻都是宴會歡樂，想必她來了看著也刺眼。
正準(zhǔn)備喚其他丫鬟小廝，領(lǐng)我去宴會的，侯爺卻親自先來了。
今日天子賞臉，赴宴侯府，為顯隆重，此刻他身著一身瑾紫羅衣。這瑾紫最是華貴，卻也是極難駕馭。到了侯爺身上卻是服服帖帖，貴氣神秘，仿佛這紫衣生來就該他穿一樣。墨發(fā)配著一頂色澤通透紫玉發(fā)冠一絲不茍地束在頭頂，襯的面龐似有光澤流動。侯爺雙眼熠熠生輝，帶著笑意深凝著我，向我伸出手，我怯生生地握住了。
侯爺?shù)恼菩呐模哪粗笩o意識地在我手背上輕輕摩擦。卻并不同我想得那般，侯爺?shù)氖质且庀氩坏降暮艽植?。方宴之手上也有這樣厚厚的繭子，或是練武之人都會有吧。至于我嘛，雖也自幼習(xí)武，可師父都會讓我?guī)е刂频难蚪q皮套子，這樣即使親密接觸，也不會被手上的老繭出賣，露了武功。這也就是好多所謂老江湖，任我接近的原因。
侯爺看著我，緩緩開口，“今日你很不一般?！?p> “不知道侯爺可否喜歡這樣的不一般？”
“還好你帶著面紗遮了容貌，否則本王定是要將你牢牢攥在身邊，不叫你上臺，免得讓他們那些俗人看了去?！苯袢諄淼亩际腔蕦m貴族，達(dá)官貴人，侯爺這般夸獎，倒是這樣看得起我。
“那怎么行，奴家這舞練了數(shù)日，今日可是專為侯爺所跳?！蔽页槌鍪?，掩嘴輕笑了一聲，又道，“侯爺可要看的仔細(xì)了，不許眨眼一下，否則我看見了，定要讓侯爺罰酒。”
侯爺笑著連聲應(yīng)道，“好好好?！?p> 我這才又把手放回他掌中，乖乖地任由他大手握住。站在他旁邊，笑顏如花，輕啟朱唇，“咱們走吧?！?p> 至席間，我靜候在屏風(fēng)后，偷偷窺了一眼皇上面容。這位少年天子，尚是稚氣未脫，懵懂青澀，眼中一片純澈清透，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單純的神色竟是出自一朝皇帝。我突然懷疑這個皇上要么是個傀儡皇帝，要么是個做戲高手。見侯爺歸位就坐，正位上的皇上，開口說道，“遠(yuǎn)寧侯，也該讓朕看看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鼓上舞到底是何等風(fēng)姿了吧?！?p> 侯爺一笑，給我做了個手勢，我心領(lǐng)神會。緩緩從屏風(fēng)后走出，步步生蓮，每一步都是驚為天人的風(fēng)采。四周宮燈籠均上了燈罩，燭光微弱，獨剩我兩旁宮燈高亮。由宮人手托，我輕躍上半丈高三尺寬的小鼓上，身子微微向左側(cè)，左腿半彎，垂首低頭，擺好架勢。此刻一片寂靜，我屏住了呼吸，仿佛一副靜態(tài)人物畫。這時，只聽我輕輕抖了下鈴鐺，突然下一刻，鼓聲大作，琵琶聲起。我抬手，身上的外袍瞬間從兩邊飛落，霓裳紅衣，耀眼奪目似朱雀。緊接著，我以腳下鼓和節(jié)拍，旋轉(zhuǎn)揮舞飛袖，行云流水。衣袖飄然若仙，仿若敦煌壁畫中的畫中人。轉(zhuǎn)鼓一圈，每一下都是尋常舞姬所不能比肩，精準(zhǔn)的力量控制下，動靜結(jié)合的控制，呈現(xiàn)出令人驚嘆的力量美感。
接著，旦聽響鼓聲弱，聲音細(xì)碎緊湊的小鼓取而代之，再以妖嬈勾人的琵琶聲主之。我仰頭緩緩下腰，露出潔白如玉的頸脖，顯出盈盈一握柔似無骨的腰肢。兩側(cè)輕抬手，半截皓臂一覽無余。接著慢慢起身，眉目是絕美的艷麗。腳作半開步，側(cè)臉，手作蘭花狀，放在嘴邊，遮住半臉，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又探出手去，復(fù)而收回，如此晃手搖臂回旋。腰肢隨之扭動，似靈蛇般曼妙不可言。此刻絲竹之聲減弱，我雙目含情，看向侯爺。踩在鼓上飛身正視單腳轉(zhuǎn)，裙擺飛旋，似盛開的花朵。鈴鐺聲和腳下鼓聲急切，扣人心弦，滿滿十八圈！最后一個撩腿大跳，衣決飄飄，落地時伴著動人心魄的一聲大鼓，戛然而止，舞終了。
舞畢，我以酒賀圣上，“謹(jǐn)祝陛下，年年歲歲，萬喜萬般宜?！?p> 眾人這才仿似從漪夢中回過神來，先是皇上撫掌而笑，“賞?！苯又娙碎_始附和著拍手叫好，我只是仰頭豪飲下杯中的桃花釀，轉(zhuǎn)身回到了席上。
這一舞，驚艷眾人，說是一舞動京城也不為過。一時間，前來祝酒稱贊的人圍滿了我跟前。我倒是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喝，這桃花釀雖是新釀酒勁不大，可是架不住我這種喝法。數(shù)杯下來，已是微醺有了醉意。我看著侯爺，他也遠(yuǎn)遠(yuǎn)坐著看著我。我對他笑了一下，然后對周遭的人說道，“小女子不勝酒力，還勞請讓奴家出去醒醒酒?！?p> 說罷，便趁著人群混雜，出了席間。我慢慢走到外面的假山旁邊，帶著半真半假的醉意。只聽后面?zhèn)鱽砗顮數(shù)穆曇?，“若是不能喝，便不要貪杯。?p> 我似酩酊大醉，也不駁嘴，只是看著侯爺一個勁的笑，“侯爺可還記得咱們初見是在哪兒？”
侯爺緩緩開口，“那日春光正好，你著粉裙，踏著微光，正是從這假山后頭緩緩走出。芳華流轉(zhuǎn)，一眼便是萬年?！?p> 我半倚在假山石上，無言。他又接著說，“那時，你說怕本王衣袍上繡的四爪蟒飛了出來嚇著你，本王覺得你有趣。忍不住來看著你跑來跑去的放風(fēng)箏，你去撿那風(fēng)箏，卻跌落在我懷里，撞得我滿心是藏不住的歡喜。我送了母親的祥云結(jié)絡(luò)子給你，可是總也護(hù)不了你周全，先是傷了腳，后是傷了肩。本王怕你再來怕是要傷了心，我雖不好處置蘇暗衛(wèi)，可是這下本王把自己賠給你，還可滿意嗎？”
我只感覺鼻頭酸酸的，不想讓他看見我此刻的表情，便借著酒勁撲倒侯爺懷里，抱住他，貪戀地聞著他身上的沉水香。侯爺像是察覺到我多變的情緒，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好似安撫襁褓中的嬰兒。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聽到前廳驚呼的吵鬧聲了，那是方宴之給我的信號。
我從侯爺懷中抽出身來，踮起腳尖，輕輕在他唇上刻下一個吻。離開他柔軟的嘴唇同時，我手中的袖中箭已射出，直中胸膛。
......
我抬起手，輕輕抹去掛在臉頰上的一滴胭脂淚，只對他現(xiàn)在已然暗淡的雙眸，輕輕地說了四個字，“師命難違?！?p> 說罷，便轉(zhuǎn)身欲飛身離去。可我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卻看見了翠衣，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一時愣住，不知道說什么。翠衣卻突然沖了上來，同時，我又聽到背后一聲悶箭破風(fēng)而來。不好！我想推開翠衣，但翠衣竟以身接住了那箭！
我悲痛欲絕，抱著落下的翠衣，回首看見的卻是瑤師伯。
“你為何！你為何！”我大怒。既是問瑤師伯為何要在背后加害我，又是問翠衣，為何明知道我是刺客，為何知道我殺了侯爺，還這般舍命，以身相救為我擋箭。
“既然這一箭沒能殺死你，那你就活著?；厝臀?guī)Ь湓捊o鐘漓那個賤人，告訴她，她教出來的弟子，親手殺了她的兒子！”說罷，她跳墻離去，我手中剩下的七枚袖中箭齊齊射出，終是晚了一步。
我抱著翠衣，突然想到，那瑤師伯是故意要引我去石舫中，她要我明白，那畫中人就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