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長街。
我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望向方宴之，好在他要托著小虎子看煙火，并沒有注意到我這邊。煙火下他高挺好看的鼻梁，輪廓硬朗的側(cè)臉，都被光暈染的不真實了。我好似很少這樣仔細地看著他，他這會兒嘴角帶了點笑意，是少有的溫柔。除了裝腔拿調(diào)時，他不常這樣笑。他的笑，要么譏諷，要么玩世不恭，在他那兒笑只是一種表情，跟他的心緒毫無關(guān)聯(lián)。
“方宴之，”我搖了搖他的臂膀，“我看膩了，想出去透口氣。等這兒結(jié)束后，你帶著小虎子和小夏辭他們來我們剛剛走過的后溪河街邊來找我便是了?！?p> 方宴之有些古怪的看著我，我平素是喜歡熱鬧的，少有看膩的道理?？墒撬丝瘫恍』⒆雍鸵n高纏著脫不了身，雖有些奇怪，但也只好點頭道，“注意安全?！?p> 我正想走，卻被季夏辭扯住了袖子。他稍微踮了踮腳，附耳對我說道，那聲音細若蚊吶，若不是習武之人，恐怕還真是難以聽清。他有些不好意思，“姑娘可以順道把我也帶回去嗎？今日這燈會我也已經(jīng)看夠了。我還是是想早些回去幫幫阿爹?！?p> “好，那你跟著我罷?！蔽?guī)е霓o靈巧地穿梭在人群中，片刻便走了出來。我本想把他送回家再返回與他們匯合，卻沒想他卻對我拱手道謝道，“謝謝姑娘，今日夏辭很開心。姑娘不必送我，到底我在姑蘇長大，是曉得路的。不必姑娘來回的這樣跑，白白費腳力。今日已經(jīng)很麻煩姑娘了。”
明明是個還沒我高的小小少年郎，說話卻這般一板一眼的，倒是可愛的有些過分了。我忍不出笑了道，“那好，季小哥慢走，奴家這廂有禮了?！?p> 聽我這樣揶揄，饒是小兒裝作正經(jīng)，他的臉也不由得紅了紅。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茨阈闹袪繏炷惆⒌镁o，就不拉著你說話了。只有一點，回去的時候不要為了快走小巷?！?p> 他又正經(jīng)地行禮道謝，“多謝姑娘叮囑?！闭f罷轉(zhuǎn)身走了。
我也踱到街邊，坐到最下的梯階上，用手試了試水。這水倒是舒服，還帶著白日的余溫。我扭頭目送著季夏辭，他提著彩燈，步伐是有些欣喜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對比起來他的背影真是瘦瘦小小的一個?？吹乃哌h了，我剛想扭過頭來，卻看見一群笑嘻嘻提著花燈的小孩子們走了過來。他們?nèi)硕?，夏辭差點就跟他們撞了個滿懷。只見夏辭穩(wěn)住身形，扶住了搖晃不止的花燈，像是在跟他說著什么。沒想才說了幾句，那為首的大孩子竟然蠻橫的把夏辭推到在地！我立刻起身，以輕功來到夏辭身后。扶起了夏辭，眼中略有責備。他也真是，都不反抗也不求救，就知道死死地護住自己的彩燈。
我還沒回頭訓斥他們，卻聽其中一小子搶白道：“你這個女人哪兒來的，大半夜還蒙著面，定是奇丑無比了！丑八怪，滾開些！家父乃姑蘇織造，你要惹了我，我就讓阿爹關(guān)你進牢獄！”沒想到這小兒竟然氣焰如此囂張，聽得我直皺眉。能教養(yǎng)出這樣粗蠻的兒子，想必這姑蘇織造也不是什么好鳥。
我不欲與這些小兒多費口舌，且此刻也不能用蠻力。我倒是不打緊，就怕到時候他們報復到季家頭上。我心生一計，扯散了發(fā)絲，披在面前，又用內(nèi)力震得一旁的樹木沙沙作響。月下白衣披發(fā)，活脫脫像個女鬼。此刻腹語和口技擬音也同時發(fā)聲，沙啞的男音還有尖細的女音，開口便嚇得這些小子慌了神，“呀...好年幼的孩童，正是鮮美可口的時候。”我指著為首的那個道，“你..我聞到你的味道了，真香...好餓啊，我好餓啊。來，讓我咬一口。咬一口，哈哈哈哈...”又以輕功飄至他面前，只見那小孩子已經(jīng)嚇得雙腿打顫，害怕地說道，“你，你是什么東西，你不要過來！！”
我再逼近了一步，倒是是小孩子，這一下就被我嚇倒在地，雙腿癱軟如泥，無助地蹬著地面。
“救...救命！”他大叫著。這般慫樣，也好意思出來欺負人。
其余的孩子也被嚇得不輕，不過好在有個稍微膽大的，一把將那姑蘇織造的小公子拉起身，一行人是頭也不敢回，屁滾尿流的跑了。
看著他們走遠了，我才理了理頭發(fā)，對著夏辭說道，“他們?yōu)槭裁匆圬撃悖俊?p> 夏辭用力地捏著拳頭，咬著牙憋住淚，倔強地不肯出聲。我看著他這幅隱忍的模樣，倒是有些理解他的心情。往日我當乞兒時，受了欺負往往不說話，也不反抗。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弱小，弱小是原罪，多說什么都是沒用的。說出來問題也不會被解決，只不過是為周圍關(guān)心自己的人徒增煩惱罷了。
“罷了。且讓我送你回家好嗎？”
夏辭沒有說話，只去撿彩燈。可那燈剛剛被摔到了地上，里面的燭火已經(jīng)把燈燒的不成樣子了。
“它壞掉了，我再買給你吧。你先拿著我的?！笨粗淠瘋臉幼?，我忍不住安慰道。
他搖搖頭，固執(zhí)地把殘敗的花燈撿了起來。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這恐怕是他第一次擁有自己的花燈吧。即便是再買來，也沒有初拿到手上時，那種欣喜若狂視若珍寶的感覺了。我嘆了口氣，“走吧，小夏辭，剛剛發(fā)生的事我不會告訴你阿爹的?！?p> 聽到這句話，他終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低聲說了句謝謝。
我倆并肩走著，半晌，他突然出聲說道，“我阿娘是東瀛人。”
“什么？”
“我阿娘是東瀛人。她是天歷年間，隨東瀛朝貢的使團船隊而來。他們的那只船，在海上迷了方向，?？吭诹斯锰K，遂認識了我阿爹，后來便有了我?！彼従徴f道，“再后來兩國交惡，那年夏天阿娘被迫返回東瀛。他們欺負我，便因為我的阿娘是東瀛人，我是個雜種，半個倭人。”
我突然反應過來了，夏辭，便是夏日的辭別吧。選了畫著櫻花的花燈，也怕是到了夏日，想自家阿娘了。
雖然我聽得有些愕然，不過他說的倒是屬實。江國前朝的時候國力強盛，四方使臣來朝相賀，自然也少不了他國人跟吾國人結(jié)親的情況。兩情相悅，又助力江國人口，自然是都樂于見成的局面?？墒亲詮男碌凵衔唬瑹o論是朝堂還是使國都在蠢蠢欲動，多方勢力暗涌，內(nèi)憂加之外患，國力日漸式微。其中外患，最明顯的就是東瀛，往年朝貢，前朝都以數(shù)倍還之，使得他們金玉無憂?？傻搅诵碌?，國庫虧虛，這朝貢就進行不下去了。這些東瀛人，特別是浪人武士，便經(jīng)常成群出海來作亂。所到之處，殺燒搶掠，生民涂炭，遍地哀鴻。姑蘇沿海便深受其害，現(xiàn)在的鄰國之中，就數(shù)東瀛人的名聲最臭，被蔑稱為倭國。
可這些都是國家之間的事，季家一家，雖跟東瀛有關(guān)系，卻未做過害人之事。要怪到他們頭上，也未免太牽強。小虎子的阿爹被東瀛人所殺，可他照樣跟夏辭做了朋友。這樣的道理平頭百姓都懂，而這些官胄家的子女卻不懂，真是可笑至極！
我輕輕地握住夏辭的手，他的手微微涼的，我開口安慰道，“國與國的事，不應該怪罪道到百姓頭上?！?p> 他沒有說話，眼中閃著微光，手上小心翼翼，不帶力道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