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門羅趴在洛陽城最大的花樓·雨霧館的四樓護欄上,一邊喝著酒一邊看著樓下的神都盛景。距離公主墜馬一事的解決已經(jīng)過了整整十天。她出宮之后便收拾東西在外躲了兩天——之前她向監(jiān)正告了三天的假,處理事件用了一天,剩下兩天她可不想浪費。回到御馬監(jiān)之后,她又謹小慎微地過了幾天,等待事件逐漸平息。
畢竟這次的事件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意外。就算是意外,按照王貴妃的那種喜歡搞事的架勢,這事情可能會持續(xù)發(fā)酵并且擴大化。宮城內(nèi)勢必掀起一陣腥風血雨,御馬監(jiān)這種地方也不算多少安全。相比之下,宮外還是比較安全。她可不想被卷入這一波混賬事里去,畢竟趙門羅的目標可是在神都平淡低調(diào)地生活。雖然假期還剩兩天,但是還是不能浪費,能躲遠就盡量躲遠吧。
太子身旁的侍從經(jīng)過此事之后就開始了一輪大清洗,一天之內(nèi),逐出宮的至少有五六十人。門羅在市井等地聽的小道消息夸張地有鼻子有眼地說了頭頭是道。不外乎宮中儲位不穩(wěn),分封在外的皇次子齊王開始對太子之位發(fā)動新一輪的挑戰(zhàn)。此次墜馬設計是在投石問路,借機襲擊太子,以求觀察各大勢力反應。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誤中副車。王貴妃哭哭啼啼地將其定為皇次子生母姚淑妃的陰謀,在朝野引起了一陣風浪。
這也不怪齊王會對儲位產(chǎn)生野心。畢竟皇長子也就是之前的皇太子已死。如今的皇太子不過是同母所出的皇三子,因為其母是名門之后,又是前朝德高望重的老將軍的親孫女,門生故舊遍布外朝。哪怕皇帝并不喜歡這個兒子,但因為王氏家族在朝中的勢力所迫,不得不立其為太子。不過因為近年來朝堂勢力變動,皇帝利用大宦官劉貞亮對外廷進行了一波波的大清洗,剪除了不少王氏門生。而這一點讓皇次子和姚淑妃看到了希望,當然,皇帝也暗中站在他們那邊。但是實際控制大權(quán)的大太監(jiān)劉貞亮還在猶豫不定,兩面討好,并沒有特別站在哪一方。而王貴妃也正是注意到了這一點,打算親自去拉攏。
皇宮內(nèi)氣氛平淡但是暗潮洶涌。各方勢力都在靜觀局勢,是因為看似超脫實則處于中心風暴區(qū)域的那個人仍然沒有表態(tài)。一切都還處于混沌之中,一切已經(jīng)悄悄開始。
當然,這些不過是那些貴族老爺們的權(quán)力相爭,神仙打架總是會殃及底下的蚍蜉螻蟻。充實過好每一天,活在當下才是切切實實的真理。
所以門羅在休沐日索性就來到雨霧館喝酒了。
雨霧館是洛陽神都最大的花樓之一。它位于城區(qū)南側(cè)繁華的街市內(nèi),彩燈繽紛、絲帶飄揚、雕欄畫棟、站在樓頂可以俯仰半個洛陽城。雖然肯定沒有北邊的皇城建筑高,但是也足夠了。門羅斜趴坐在四樓的美人靠上,雙手懸空,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拿著杯子,兩邊腋窩都抵在欄桿上,看著皇城的方向。
四面排開的低矮灰色屋檐在朝陽下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金光?;食俏《氲膶m樓中,萬象神宮如巨人一般安坐正中。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正進行日常最普通不過的商業(yè)活動。沿街叫賣的商販的吆喝聲拉開了新一天的生活。
深宮里是看不到這番景象吧。哪怕站在那高聳威嚴的宮城之上。走街串巷的販夫走卒帶來的市井生活氣息是那冰冷的權(quán)力之城所無法擁有的。在那里,時時刻刻都得處于惴惴不安之中。
這是權(quán)力的詛咒。只要一碰觸它,就再也離不開它。哪怕之后永無寧日。
還是這里輕松啊。她這么想著,給自己又倒了一杯,低頭灌了進去。辛辣的液體瞬間沿著口腔燒了下去,她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呼出一口氣。
“真覺得這里輕松,那就來這里陪我啊。”身后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門羅轉(zhuǎn)過頭,看到一位氣質(zhì)嫻雅的白衣少女推開門,走到她的身邊。
“你真的來了。剛剛找你的時候,老鴇說你要應付一個難纏的客人,讓我先上來看風景?!遍T羅看著少女,直接提起酒壺直接往嘴里倒,“我都要懷疑她是不是在誑我呢。不過,看在錢的份上,她還是讓我上來了。”
她用袖子擦了擦嘴,繼續(xù)說著:“我還想,要是她不讓你過來,我就只能在這里喝點酒呢。至何況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我還想把你從這里弄出去,更別提再進來呢?!?p> 白衣少女嘆氣:“這里是個火坑,姐妹誰都不是自愿進來的。不少還是和我一樣,是犯官家眷。如果沒有遇見良人贖身,就得年復一年地賠笑,活的根本不像個人樣。不過自古以來,我們女子都是被當作家主的附屬品,誰又會把我們當人看呢?!?p> 當初的官宦小姐都逃不開的命運,現(xiàn)在花樓里的賣笑女子更別說了。
門羅趕忙從美人靠上爬起來,放下酒壺和酒杯拉住她的手:“云蘿,等我攢夠錢了馬上就幫你贖身離開這里?!?p> 云蘿走到她身邊,挨著她坐下:“我的父親是朝廷要犯,他被押赴刑場砍了那一刀,而我就被充入教坊司。我的落籍費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更何況走官方手續(xù)還要上下打點……”
她靠在欄桿上,哀傷地笑著:“自從我進來這里,就沒奢望能從這里離開的一天。做不到的話,我也不會怪你的?!?p> 門羅趕緊拉住她的手:“云蘿,別灰心。我已經(jīng)攢夠一部分錢了。前幾天宮里賞賜給我一盒珠子,我算了算還差一點就可以了?!?p> “真的嗎……?”云蘿怔怔地看著門羅,濕漉漉的眼里慢慢浮現(xiàn)出希冀的星光。
“真的!”云蘿從身上摸出了一顆夜明珠,“你看,這是其中一顆珠子,我打算去當鋪問問價?!?p> “當鋪啊……那里很黑的,小心別被奸商騙了去?!?p> “我懂的,”門羅眨了眨眼,“我自有辦法?!?p> “如果需要我這邊幫忙的,一定要說呀?!?p> “那是自然,畢竟這也是你的贖身錢嘛?!?p> 云蘿眼中淚光閃閃,但是笑得很開心。她和門羅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也知道門羅的真實性別。她們曾因為彼此名字的讀音相似而互稱姐妹。在云蘿家里犯了事的時候,門羅沒有和她劃清界限,而是積極為她奔走;在云蘿被打入教坊司之后,門羅便不停地在各大花樓搜尋她的下落。好不容易尋到之時,云蘿的落籍費用就已經(jīng)不是一個公府女子所負擔的起的。門羅的大動干戈的搜尋已經(jīng)讓她那繼承爵位的叔叔很不滿,再之后又出了那等事,門羅不想隨隨便便被叔叔嫁給其他人,于是便連夜離家出走。適逢受到另一位好友相助,偽造了身份,她才勉強補員進了御馬監(jiān)茍到至今。
門羅原本的打算就是想掙夠足夠的錢,把云蘿贖出來。然后兩人一同離開神都洛陽去往江南,她們一個會制藥,一個會給動物看病,不愁活不下去。而現(xiàn)在大半金額已經(jīng)籌措到,現(xiàn)在只需再熬一陣子就可以得到她們夢寐以求的自由了。不得不說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至于皇城內(nèi)的腥風血雨,那又和她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伴著徐徐清風和屋檐下懸掛的鈴鐺聲,她們在洛陽最大的花樓上喝的酩酊大醉。為她們那終見曙光的未來和彼此的友愛,在這繁花落雪一般的神都洛陽。
***
送走醉醺醺的門羅之后,云蘿不放心,找了個熟識的小廝跟著馬車,雖然她不覺得光天化日之下會有人起不軌之心,但是門羅堅持要回去,也只能派人暗中跟從。
當云蘿憂心忡忡地回到花樓后門,發(fā)現(xiàn)老鴇一臉狐疑靠在門框上,抽著水管煙盯著她看。她內(nèi)心一驚,努力露出一個完美的笑容便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時——
“站住?!?p> 云蘿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徐娘半老的鴇母半瞇著眼睛盯著她,嘴里噴出的煙霧直沖她的面門。但是她不敢用手去擋住口鼻,只能硬生生地受著。鴇母冷笑一聲,將長長的煙管在云蘿面前晃了晃:
“你還和那個家伙糾纏不清?。课依显绺嬖V你,這種家伙一沒錢二沒權(quán),光有一張會說話的嘴。但是會說話有什么用?有屁用!
“又不是皇帝身邊的幸臣,也不是節(jié)度使的幕僚。但凡能寫幾首曲子,填幾首詞那也就罷了,畢竟一些風流佳話能提高咱們的名號??赡羌一锞蜁]用的甜言蜜語。他能讓你過上披金戴銀的生活嗎?他能讓你不受宵小之輩的調(diào)戲輕侮嗎?你不會還以為——”
鴇母說到這,又吸了一大口的煙。
“你還以為自己是之前那個千金大小姐???你給我聽好了!你是我的雨霧館的商品!既然是商品,就得給我好好服侍金主!那些金主可是你的衣食父母!還嫌七嫌八裝什么清高。雖然也有些官人就是好這口,但是裝裝樣子就夠了。誰知道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云蘿沒有反駁,對方可是雨霧館里的實際掌控者,雖然鴇母的話的確侮辱人,但因她整天冷嘲熱諷,聽多了也就習慣了。
“干咱們這一行,趁年輕多撈些銀子,被有錢有勢的官人看上,那后半輩子就有依靠了。你有這么好的條件,為什么要浪費在那種人身上?”
門羅可不是那種人。她才不會像那些人那樣,用色瞇瞇的眼睛盯著我看。云蘿憤憤不平地想。
“下次這人再來就把他勸出去,聽見沒?要禮貌客氣點。畢竟咱們可是文明人,生意還是要做的。嚇壞了那些潛在大客戶怎么辦。你最近也好好準備準備,三個月之后就要進行洛陽花國群芳榜排名了。優(yōu)勝者據(jù)說還可以進宮參與夜宴歌舞表演。這可以上輩子修來的多大福分,還能面見天顏。你可是咱們的頭牌,可不許給我輸了?!?p> 洛陽的花國群芳榜其實就是各大花樓的煙花女子排行榜。排行榜每兩年選一次,選票每人一張,一張票一貫錢。參加的煙花女子均要登臺表演才藝。根據(jù)得票的高低套用科舉功名來排出名次,并給予相應的名花獎章。因為群芳榜的排名對煙花女子的身價有著決定性的作用,所以基本上花街現(xiàn)役的女子都會參加。云蘿上一次就排上了榜眼,獲得了“蘭花”獎章。
可是這次她并不想獲勝,不想在即將看到自由的曙光的關(guān)鍵時刻讓自己的落籍費用再次升高。這個群芳榜雖說是自愿報名,但是基本所有花街的風塵女子都參加了,這某種意義上也是強制參加。所以她的選項只有一個,那就是輸?shù)暨@次的評選會。
但是也不能輸?shù)奶黠@,要雖敗猶榮,要輸?shù)臒o可奈何。不過要做到這一點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云蘿眼珠一轉(zhuǎn),心里頓時有了幾種方案。
“好的媽媽。我會認真準備?!痹铺}露出溫婉的笑容。
來不動聲色地輸?shù)暨@次評選。
鴇母又抽起了煙,也沒做回答,但是已經(jīng)不再看她了。云蘿趕緊低著頭笑著走進屋內(nèi)。在幾乎聽不到一樓大堂的絲竹管弦之聲的三樓走廊上,她聽到一門之隔有兩個小丫鬟竊竊私語:
“那天我替如月姐姐去摘星樓辦事,在那里聽柳先生說,媽媽好像四十多年前也是名噪一時的美人啊?!?p> “還真看不出來。”
“是啊?,F(xiàn)在真看不出。所以我就問,這不會是誑人吧。結(jié)果柳先生說,我們媽媽四十多年前十分有名,是群芳榜的狀元。還曾經(jīng)為先帝表演過呢。還說,如果不信可以去問問這條花街的老人們?!?p> “……真看不出來?!?p> “柳先生還說,媽媽獲得狀元的那年,群芳榜的陣勢可比現(xiàn)在大多了,發(fā)生了不少事情呢,有和人私奔,結(jié)果被對方騙得人財兩空的;也有人被外國使臣看上,帶到海外的……”
云蘿沒有再聽下去,轉(zhuǎn)身離開了。這不過是一些陳年舊事,不值得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