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jīng)動手了?！?p> 長公主搖著扇子，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
天氣越來越熱，連粘在樹上的飛蟬也不怎么叫了。緩緩的熱風(fēng)吹過，哪怕有庭中的綠樹遮擋，但是涼亭內(nèi)也是一片悶熱。
“我居然不覺得意外，因為他們就是那樣的人。”
云蘿看著橘白相間的貓咪慢慢起身，走到?jīng)鐾ふ虚L公主所正對的石桌旁，然后輕巧地一躍便上了石凳，最后又是那漂亮的彈跳上了桌子。
原本半趴在桌子上的長公主慢慢直起了身子，也看著那只有點慵懶的無冕之王走到還冒著寒氣的果脯邊上，然后又干脆地躺下，伸出前爪開始舔舐著剛才已經(jīng)咬過一次的指甲。
“是吧。你也覺得他們是這樣的人吧?！遍L公主右手撐起頭，斜靠在桌邊，“宮里的其他人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p> “包括劉貞亮，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p> 云蘿將手放在膝蓋上，轉(zhuǎn)頭看著庭中的大樹在炎熱的風(fēng)浪之中依舊挺拔，但是她卻注意到樹枝上的樹葉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頹敗卷曲的趨勢了。
“齊王和他那個母親，一向看不起庶族士人，也想擁抱門閥貴族，可是那些世家大族都選擇了觀望或者兩面下注。但是對于宦官，他們也找了一些和劉貞亮有矛盾的人，許以高位，想趁機(jī)分化他們。但是……”
“雖然對敵人分化這一計策是對的，但是他們做的不夠。這樣并不能動搖劉貞亮的地位?！痹铺}沉思了一陣，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誰說不是呢？我敢肯定，他們拉攏的宦官中，有不少其實是劉貞亮安插其中的探子。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報告給劉貞亮知道?！?p> “她們太小看劉貞亮，太小看劉貞亮長年經(jīng)營的勢力了！”
長公主溫柔地看著眼前貪戀果脯散發(fā)的那一點點寒氣的貓咪，說出的話可不是那么溫柔的消息。
“看來太子地位挺穩(wěn)固的呢?！?p> “是啊。而且太子居然還取得了藩鎮(zhèn)的支持。想想真是諷刺，要角逐皇帝的寶座居然還要取得帝國名義上的臣子，實則割據(jù)一方的勢力的支持。這個世道啊，簡直都亂套了?！?p> 長公主貌似無意的自言自語，但是云蘿可不能隨便接話。長公主自己吐槽她自家沒有問題，但是云蘿如果拎不清地也跟著附和，那就是不識大體、大不敬了。
君臣之間的界限，雖然看不見，但是也是客觀存在的鴻溝。這些個上位者，很少擁有寬厚的胸懷，一個個倒是自尊心過剩得很，云蘿可不想拿自己得來不易的自由來賭這個人的胸襟如何。
所以她明智的沒有發(fā)言，只是垂首看向地面，雙手放在膝上，等待著長公主的下一句話。
當(dāng)然她也沒有等多久。
“不過這個舉動到底還是王貴妃的主意吧。我那個侄子會想得到這點嗎？”
長公主的聲音很小，如果不仔細(xì)聽就會被徹底忽略掉。
她摸了摸桌上已經(jīng)躺成了一塊貓餅的頭，然后拿起了果脯的盤子，遞給了身邊隨侍在旁的女官。這個女官從剛才就一直面無表情地站在亭子的角落，沒有說任何話，現(xiàn)在在她接過果脯盤子的時候，才讓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長公主優(yōu)雅地從石凳上起身，用憐愛的神情看著桌上的伸著懶腰舒展四肢的貓咪，然后她看向云蘿，向她伸出了手。
云蘿鬼使神差地起身，握住了那只手。天底下能拒絕這個人的人，大概不存在吧。雖然自己明白長公主并非是世人所認(rèn)為的那種月下美人、也不是所謂的黑寡婦，但是她卻無法抗拒自己被她吸引。這個人身上肯定有著很強(qiáng)的人格魅力，所以才讓追隨她的人們死心塌地的效忠吧。
長公主拉著她的手，溫柔地笑著說：“雖然脫籍手續(xù)是辦好了，可是有個地方還是得本人去一下。所以能否請云姑娘陪我走走呢？”
長公主的話語輕柔，很容易給人一種“她在重視你”的感覺。不過她也是的的確確替云蘿做了不少事情，就算沒有，云蘿也沒法拒絕她。
所以她就低下頭表示順從和允諾。
長公主牽著云蘿的手，背后跟著一大幫的侍女，浩浩蕩蕩地走到了大門口。外面早有一個管事點頭哈腰地等待著她們的到來，并將長公主引到一輛寬闊而又豪華的馬車上。馬車十分富麗堂皇，繡有金線寶石的垂簾，馬車外表還繪有各種美麗的紋樣，四角掛有青銅鈴鐺，由四匹白馬拉著緩緩走來。連馬的身上都掛滿了金銀珠玉的裝飾。
馬車的前后都有眾多隨從跟隨，他們手舉著各式各樣的儀仗道具。
云蘿跟著長公主從側(cè)邊的階梯上了車。馬車內(nèi)的豪華也同樣超出了她的想象，光是空間的大小就已經(jīng)將其余華麗的馬車都比了下去。這個馬車內(nèi)的寬度大致和一間房間差不多大，里面有香氣繚繞的熏香，還有一個可供人躺下的長榻，上面放了各種松軟的被褥和枕頭?？看暗牟糠诌€有一張小桌，上面有食物和水，還有幾本書冊。外面的小隔間里還有尿壺和恭桶，還有專門隨侍的人員在待命著。
果然人比人，就是不一樣。
云蘿心想著，便在寬闊的馬車內(nèi)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長公主便斜靠在長榻上，馬車緩緩地開動了。
不愧是皇族的馬車，居然沒有感到任何的顛簸之處。一般的小型馬車，哪怕在寬闊的天街上也是得顛簸得三魂出竅。
當(dāng)年這些人也是坐著這種名貴豪華的馬車，從長安來到了洛陽吧。不知道那個志大才疏的皇帝，坐在這種馬車?yán)?，有想過他所在土地的子民嗎？
從他來到洛陽之后的行徑來看，估計也是沒有的吧。
整天就想著喜歡誰，想立誰的兒子為太子，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不能有任何閃失。卻對叛軍占據(jù)了原有的都城視而不見，對自己腳下子民的哀嚎充耳不聞。聽說他還迷上了修仙，妄想長生不老？
都這樣了還想長生不老？是想長長久久地守著這半壁江山呢，還是想當(dāng)亡國之君呢？他拉攏姚氏打擊王氏的想法已經(jīng)全天下皆知。就連占據(jù)長安的叛軍都有所耳聞，王老將軍也刻意按兵不動。因為他知道，消滅了叛軍的那一天，就是自己身死族滅的開始。所以奇妙的，長安城內(nèi)外的大軍形成了一股默契，雙方拖拖拉拉的，相互消耗，時間就一直拖延到了現(xiàn)在。
破局的關(guān)鍵，就是皇帝的死。
在他死亡之前，各方勢力就只能相互對峙，相互僵持。
不管是宮城內(nèi)的儲君之爭，還是長安城外的平叛之戰(zhàn)。
到那個時候，長公主又會站在哪一方呢？
云蘿看著斜靠在長榻上的長公主，她一上馬車就躺在那里，雙目緊閉，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
車廂內(nèi)很安靜，沒有人的說話聲，只有車輪轉(zhuǎn)動的嘎吱聲作為這趟旅行永恒的伴奏。馬車的速度不快，大概是因為儀仗馬車不需要過多輕便和速度。
突然，云蘿感覺到自己突然往前一傾。馬車突然停了。躺在長榻之上的長公主也睜開了眼睛，慢慢地坐了起來，側(cè)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因為這是公主的馬車，她們不能隨便掀開馬車的垂簾，只能等前方傳來的報告。云蘿側(cè)耳傾聽，感覺不遠(yuǎn)處有女人的聲音在痛哭，對著一個有著尖利嗓音的人說著什么。尖利嗓音的人比較威嚇，女子就是一個勁的哭。云蘿似乎還聽到了街道兩旁有著低低的議論聲。
有人攔轎？
云蘿的八卦之心開始被這引線帶動了起來。
她在花樓里可是看了不少戲文的。一般攔轎，那必定是有冤屈。什么樣的冤屈，能讓一個女子不惜冒著被杖責(zé)的大不敬之罪來冒死攔轎喊冤呢？
可是外面沒有人前來報告，只有喧嘩聲越來越大。
這時候馬車外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
“公主殿下，外面有人攔轎喊冤。她說有一份血書奉上，要公主殿下幫忙伸冤?！?p> 長公主的笑容帶了一絲苦澀。
“哎呀呀，怎么又來攔我了。我可不是洛陽府尹啊……”
外面那個低低的聲音帶了一絲笑意。
“誰讓公主殿下您一句話就讓楊可宋摘了烏紗帽了呢？”
長公主看似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
“唉，當(dāng)初可沒想到會有這一出?。∫擦T，把血書呈上來吧！”
“遵命。”
然后云蘿便聽到了一陣馬蹄聲逐漸遠(yuǎn)去。
過了好一陣子，便有侍者捧著一盤白色帶著些許紅色的織物從前面的小隔間走了進(jìn)來。在長公主的眼皮之下放在了窗邊的小桌上，然后低著頭慢慢原樣的屁股朝外地退了出去。
聽說一些大戶人家有這么一個規(guī)矩。就是下人們不能背對著主人，所以他們在講究這個的家族里，都是先背對著外頭往后退出幾部，到門邊才轉(zhuǎn)身出去的。
看來長公主、皇家也是講究這個的。
長公主向桌上的白紅織物伸出了手。她攤開了疊成幾段的布料，仔細(xì)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暗紅色文字。
“這個婦人說自己的女兒被人強(qiáng)行綁了去賣到了一個權(quán)勢人家，自己上門去討個公道結(jié)果被打了出來。攔我的馬車便是聽到了我的名聲，想為其女兒討個公道的?！?p> 云蘿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對那個婦人還有她的女兒充滿同情，心想著，還好她們遇上了長公主。
但是長公主的反應(yīng)卻和她想的并不一樣。
“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說，那就是一樁可怕的事情。但是，事實真的就是她所說的那樣嗎？有沒有夸大，有沒有顛倒黑白？這些都是官府需要查證的東西，如果連這個都不一一查證，對于告狀之人的說辭全都照單全收，那會容易出現(xiàn)誣告等現(xiàn)象，那還要官府做什么呢？”
看著云蘿不解的表情，長公主又微笑了。
“我舉個例子好了。前陣子不是剛剛舉行了科舉考試了嘛。因此有不少的考生來洛陽，不少同鄉(xiāng)之人就住在了同一家客棧里。其中有一個考生喜歡和人辯論，我們便稱呼他為考生甲好了。考生甲經(jīng)常在客棧的大廳里發(fā)表自己的各種觀點，然后這些觀點便被默默在一旁的考生乙所記了去，然后沒有注明作者的寫在了所有人都可以查閱的小報上供人查閱。然后過了一段時間，考生甲就寫了一篇文章，內(nèi)容當(dāng)然就是他所說的那些個觀點。這時候考生丙就出來告狀了，說考生甲抄襲考生乙所編寫的小報觀點?！?p> 說到這里，長公主話語一頓。
“如果你是官府，不加查證的就去把告狀之人的說辭照單全收，你覺得會不會出問題呢？”
然后她將那堆滿是暗紅色血跡的白布往托盤里一扔。
“這個世上，不少人會將事情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說，而對不利于自身的東西只字不提。所以我也不會隨便看到任何一個這么聳人聽聞的事情，就貿(mào)然做出結(jié)論?！?p> 云蘿冷靜了下來，看著長公主剛剛?cè)釉谕斜P里的那塊亂糟糟的白布，
“所以公主殿下是要問清其他各方、還有當(dāng)事女孩的意見嗎？”
長公主笑了。
“那是自然。不過他們都會把事情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說。我也會看一些實打?qū)嵉淖C據(jù)?！?p> 她拿起了一直不離身的白色扇子。
“畢竟，有些證據(jù)可比那些證言更為可靠呢?！?p> 的確是這樣。如果那些證言都不可信的話，就只能依靠于不能說話的客觀證據(jù)了。比如剛才長公主舉得例子里，考生甲在客棧里和人辯論的記錄。比如考生乙編的小報發(fā)表時間。
有些人心中恐怕已經(jīng)有預(yù)設(shè)立場，所以哪怕擺了再多證據(jù)在他們面前也不會相信。比如說故事里考生丙，他是考生乙所辦的小報的忠實讀者，堅持認(rèn)為考生乙所寫的內(nèi)容都是他自己的獨立想法，拒絕承認(rèn)任何不同意見。這就是偏見。
所以在辦案、以至于辦事的過程中，一定要警示自己，切勿陷入這種偏見之中。即便是多么罪大惡極之人，所有的壞事也不一定全都是他做的，也不是沒有人打著他的名義做著壞事，將罪名安插在他的身上，然后自己繼續(xù)心安理得地繼續(xù)原來的生活。
而哪怕是賢明之人，也會有做壞事的時候。
不能產(chǎn)生任何預(yù)設(shè)的立場。因為，人是復(fù)雜的，而所謂的人設(shè)，也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