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終之朝會（一）

　　背盟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開山王領(lǐng)導著帝奧國，勵精圖治，日理萬機，身體向來不好。年過七旬的他，似乎比正常的老年人還更憔悴蒼老，皺紋要深得多。在較為和平的月歷戰(zhàn)爭期間，生活條件較百年竹麥戰(zhàn)爭時期大大改變，各國人口爆發(fā)式增長，使得年逾古稀的老人逐漸變得常見起來。但是這次背盟戰(zhàn)爭，各國青壯年人口又驟減，等這批老人辭世，又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出現(xiàn)這么多人可以活到古稀之年的時代。

　　開山王頭發(fā)幾乎全白，兩個腮幫子微微下垂，可能年紀大了，臉部的肌肉都松弛了，以至于看上去面無表情的，嚴肅許多。在那舊得不能再舊的玄纁皇袍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肅穆。但是其實開山王待人還是很和藹可親的，大概古稀之年，什么事情都看開了吧--除了國事。

　　背盟戰(zhàn)爭六年大戰(zhàn)的煎熬，開山王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時，久而久之，心力交瘁。后又聽聞太子成策被俘，年邁的他更是氣昏倒，然后大病一場，諸藥不能醫(yī)。正因為此，朝野上下不少人一度懷疑起開山王宣布戰(zhàn)敗的決策的真實性，謠言很快起來，直到他無奈帶病上朝，才算是給國民一個正式的辟謠。身為一國之君，竟還有如此多的不得已。

　　帶病上朝的他，右手肘撐在云月寶座的扶手上，拳頭微屈托著下巴與右臉頰，背微駝頂著以裁云劍、鏤月劍圖案為背景而雕刻而成的椅背，有氣無力地注視著低著頭的群臣。在安靜得異常的議事大殿上，眾人甚至能聽到開山王的微微的喘氣聲，顯得非常壓抑。尤其是在開山王忍不住咳嗽的時候，更加反襯出議事大殿的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最后一批來自東陵府的參會成員抵達，這次朝會才正式開始。不過這時已經(jīng)是正午了，參會的人包括開山王都沒吃午餐，而且大部分人也沒吃過早餐。因為要等重要的人到齊，所以才拖到現(xiàn)在--另外開山王身體不適，很晚才起床。

　　開山王微微抬頭，以低沉沙啞的聲音，無力地詢問群臣：“諸位愛卿，事已至此，敗局已定，寡人--已向七國宣布戰(zhàn)敗，明日便起身前往盟約平原，簽訂戰(zhàn)敗條約，爾等可有自薦隨同者？”他的聲音仿佛是有魔力一般，讓諸臣都感覺到在大殿上有回聲一般。也許是大殿的特殊構(gòu)造吧，王位上的人發(fā)聲，下面的人會聽到特殊的回響。

　　諸臣抬頭，只見他們的國君那蒼老的臉頰，幾乎沒什么血色，都不免心生憐憫。如果不是因為等級制度的存在，拋開君臣關(guān)系，當大家聽到座上的老人，以這種乞求的語氣向大家說話的時候，沒有不動容的。一些年輕的臣子，甚至鼻子一酸，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宰相麻陳君與大學士何子中毫不猶豫地站出列，齊聲答道：“臣愿隨同?！?p>　　麻陳君是君爵，地位特殊，僅次于開山王，因而不用行跪禮，只是身子微微前屈；而何子中是臣子，嚴格地遵循禮節(jié)，雙膝跪在麻陳君身旁，同時低頭拱手。

　　麻陳君其人，四十有七，身形微胖，與大部分奈賽后裔一樣，也沒有胡須，膚色較麻氏成氏皇族的遺傳色黑色要稍微淺一些，大概是跟他的生母來自帝奧國南方有關(guān)。他平時喜歡瞇著眼睛，看起來很和藹，但是一旦認真起來的話，又威嚴肅穆，一股王者之氣。君是對其君爵的敬稱，這個爵位來源于古月國對其四大公國最高領(lǐng)袖的封號，他的本名其實是麻陳。目前南疆只有帝奧國還保留著君爵這個爵位，其他國家在百年竹麥戰(zhàn)爭結(jié)束前后都陸續(xù)撤銷了。

　　麻陳君平時喜歡穿赭色衣服，這是平民才穿的衣服--這樸素風格跟開山王有些類似。除非是上朝、開山王召見、招待各國使節(jié)、出使他國，他才會穿上華貴的紫色官袍。他擔任帝奧國宰相將近十五年，也經(jīng)常作為說客，出使游說各國。在一次出使封山國回國途中，遭到刺客暗殺，額頭正中被箭矢射中，所幸并未深入，未傷到性命，但也從此在額頭上留下U型傷疤。因為這傷疤形似月牙，所以民間傳言，說他是月神的使者，是派來復(fù)興帝奧國的。

　　他在開山王主導的復(fù)土變法的過程中，以及背盟戰(zhàn)爭前后，都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另外由于他智謀過人，富于遠見，還被世人稱為南疆四大智者之一。

　　何子中長相斯文，眉毛很濃，平時喜歡穿白衫，行風很正，遇人總是彬彬有禮的，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比較正統(tǒng)的理宗學者。雖然大家看到他平時好像沒怎么經(jīng)常說話，即便是閉著嘴巴，都能感覺到他總帶著一股自信的微笑，而又讓人很放心，不過當他談起學問或者工作的事情，便口若懸河，思路非常清晰，而且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jù)的。他的祖先來自河間地區(qū)偏南的地方，因而他的膚色稍微白一些（其實是黃種人），但與處于更北方靠近赤道地區(qū)的帝奧人不同。河間地區(qū)指的是夏江、麥河之間的竹下國、帝奧國、瞿澤國、封山國、帝梵國這五個國家所在的區(qū)域。在崇尚黑色為美的帝奧國，白皮膚自然是會受到排擠或者歧視。在他成為開山王的重臣之前，十槐家族的官員幾乎都不怎么待見他。

　　不過開山王慧眼識英才，看出了何子中的才能跟品德，最終委以重任，甚至把他錄選為御前顧問團的重要成員之一。御前顧問也就是帝奧國的軍機大臣，國君直屬，是宰相、大將軍之下的第二級官員，地位非常之高。御前顧問一般三到六人，組成御前顧問團，可以說是國家最高的領(lǐng)導機構(gòu)之一。

　　處于中年的何子中，是除太子成策、麻陳君外，唯一被允許可以隨時進出開山王書房商討國家大事的臣子，并且可以不用通報。開山王甚至在提山皇宮中為他設(shè)立專門的休息寢室，因為開山王可能會隨時召見他，詢問財政上的問題或者討論歷史、學問等等。

　　此去必然是艱險之旅，如果談判破裂，會盟使團的成員都很有可能遭遇危險--甚至最壞的打算，去了直接扣押國君，以謀取更大的利益，甚至乘機進一步攻打帝奧國，滅亡帝奧。而且此去肯定要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隨行的臣子，就算活著回來，在將來也可能被政敵將此經(jīng)歷以賣國之罪重傷--這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

　　百年竹麥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候，帝奧國還剛成立不到一年。年邁的成清君只愿做提奧公國的末代國君，不愿做帝奧國的開國君主，堅持攝政帝奧，等待繼承人成權(quán)長大，再傳位于他。所以在帝奧國開國最初的三年多時間里，帝奧國是處于無國君的狀態(tài)，國家主要是由成清君與宰相黎蘆管理。（成清君這么做實際上也是為了保護年幼的繼承人成權(quán)，因為他意識到帝奧國戰(zhàn)敗已成定局，而竹下國、商池國等戰(zhàn)勝國必定會要求新任帝奧國國君前去談判。）

　　成清君任命宰相黎蘆率為帝奧國代表，率領(lǐng)談判使團前往麥城簽訂《麥城條約》。而后三年成清君還政于成權(quán)，即位為提山王，其上臺后即改任單沙欣為相。而單沙欣則立即聯(lián)合群臣彈劾前相黎蘆及其黨羽，其中不乏簽訂《麥城條約》的代表團成員，彈劾的理由其中一條就是簽訂賣國條約。最后黎蘆及其門生，關(guān)系較近的官員，幾乎都被罷免了，黎蘆因此憂郁而死。十多年后，黎蘆埋在老家臨奧郡的墳?zāi)挂脖划數(shù)毓賳T鏟平了，挫骨揚灰。

　　開山王即位后第七年曾想為黎蘆平反，結(jié)果因阻力太大無疾而終。舊史中關(guān)于黎蘆的評價始終不離“賣國”二字，沒有任何一任史官敢修改的。四年前，史官左遷修史，擅自更改黎蘆的評價，說其是“忠于職守，為時勢所迫，非有心賣國”，結(jié)果遭到群臣反對，引起軒然大波，最后被免職，逐出提京，永不錄用。

　　開山王滿意地點點頭，因為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麻陳君可以說是除太子成策外，開山王最信任的人之一，足智多謀，在背盟戰(zhàn)爭初期收復(fù)墨克公國故土的戰(zhàn)略布局，主要還是他提出的。至于何子中，是南理“東何”的杰出名士，溫文爾雅，精通歷史，而且記憶力出奇得好，在財政方面也頗具能力。何家理宗大師輩出，雖然在之前的歷史一直不受朝廷待見，但是開山王執(zhí)政時期，卻一改過往作風加以重用。這群理宗人士，長期游走于十槐各大家族，為朝廷宣傳造勢，是開山王維系朝廷與十槐勢力乃至文人集團的重要橋梁之一。

　　自從百年竹麥戰(zhàn)爭結(jié)束，帝奧國立國以來，國家的統(tǒng)治稍稍衰弱，各大新舊家族接連崛起壯大，出現(xiàn)了榮、師、賈、李、賀、易、金、宋、史、王十大家族鼎立的局面，號稱“十槐”，而帝奧國一半以上的人口都來自十槐，或者生活在十大家族勢力范圍內(nèi)。因而開山王非常重視與十槐家族之間的聯(lián)系，而何子中這樣的能人，理所當然地會進入了他的法眼。

　　開山王揮揮手，示意何子中平身，隨后目光慢慢轉(zhuǎn)向三位王子，繼續(xù)詢問：“三位王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