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食言（下）
不喜歡考慮太多是聞虞楚曾經(jīng)的特點，只要是她想到的事，立馬就可以做到。
于是，站在橋邊的她，看到高度只是在自己胸口以下的護欄，就立刻一躍上前，跳到了欄桿上面。
春天的夜晚，金屬制的欄桿因為溫差而略微帶著一些濕潤的水珠，聞虞楚的腳開始不由自主地向下滑。
跳下去吧，跳下去就沒有煩惱了。
最終聞虞楚當(dāng)然沒能跳下去，是因為有人在身后緊緊抱住了她，把她從欄桿上拽了下來。聞虞楚覺得自己太失敗了，連死都不能死得干脆，到頭來還是這么一副狼狽的樣子。
她躺在地上，感到眼前天旋地轉(zhuǎn)，甚至沒能看清楚那個把她抱下來的人的模樣。
“為什么，為什么要救我....”聞虞楚小聲地問著，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小妹妹，我看你還是初中生吧，”那位陌生人氣喘吁吁道，“這么年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過，現(xiàn)在死的話，就什么都沒有了。”
聞虞楚定睛去看眼前的陌生人，是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個子不是特別高，穿著有些不合身的寬大T恤與運動褲，站在那里背靠著護欄。
“來說說吧，說說你都遇到了什么事?！?p> 于是，就在這個春天的夜里，兩個年輕人站在大橋的路燈下，背靠著欄桿，你一眼我一語地聊了起來。
聞虞楚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剛剛認識的男孩，告訴她自己想要慶生的原因。她本以為男孩會覺得她可憐、悲慘，誰知他在聽完后反而笑了出來。
“還是年輕啊。小妹妹，可能你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但是很遺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更為不幸的人。就比如，你眼前的我，就有著比你還要慘上幾十倍的人生?！?p> 這話被聞虞楚聽到，她其實是不相信的，只是覺得眼前的男孩是為了怕她再輕生而想出的安慰她的話。
男孩側(cè)過身，把自己的右耳朵展示給聞虞楚，里面有一個無線耳機一樣的裝置。
“看到這是什么了嗎？我兩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了之后右耳就聽不到了。我的親生父母都還剛剛成年，是背著家里人逃出來在一起的，窮得叮當(dāng)響，根本沒有錢給我治。我當(dāng)時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右耳聽不到是什么樣的感受。后來，一位好心人贊助了我父母一些錢，讓他們帶著我去配一副助聽器，為的是讓我能夠像正常的小孩子一樣去上學(xué)。
“戴上助聽器之后，我的確能夠像正常的小孩一樣了，但父母也實在無力供養(yǎng)我，眼看我馬上就要到上小學(xué)的年齡了，無奈之下把我送到了福利院。從那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
“福利院的日子也并不好過，身體健康的小孩基本上都會被想要孩子的夫妻領(lǐng)養(yǎng)，像我這樣帶著‘小瑕疵’的人是最難過的了。那些身體有重大殘疾的孩子，根本沒有想過自己能夠被領(lǐng)養(yǎng)的事情，對此也不抱什么期望；可我總覺得我應(yīng)該是和正常小孩沒有什么區(qū)別，為什么就沒有人來領(lǐng)養(yǎng)我呢？
“我原本以為是自己帶著助聽器的緣故，讓來領(lǐng)養(yǎng)小孩的父母看到后覺得我是聽障兒。于是，每次有人來時，我就把助聽器取下來，以為這樣的話就有人愿意把我?guī)ё吡恕?p> “后來，福利院一位常年做義工的奶奶因為我太調(diào)皮了，在教訓(xùn)我的時候告訴了我真相。那些夫妻不領(lǐng)養(yǎng)我，根本不是因為我有聽障問題，是因為我有艾滋病。
“在福利院體檢時，負責(zé)檢查的醫(yī)院在血液檢查時就發(fā)現(xiàn)了我是HIV陽性，大概率是母嬰傳播。福利院的領(lǐng)導(dǎo)們?yōu)榱瞬唤o我增加心理負擔(dān)，才一直沒有把這個結(jié)果告訴我。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在你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過時，被突然告知活不過二十五歲。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再有兩年，就要離開福利院，自己自尋活路了?；蛟S有一天，我剛剛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準(zhǔn)備明天好好休息一下，去哪里逛一逛，或者去吃頓好的，結(jié)果到了第二天就突然病倒，然后悄無聲息地死去，到那時也沒有人知道。
“我還沒有活夠啊，但是我剩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等過了二十歲，每一天都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天，從閻王爺那里搶日子來過。你明明那么年輕，那么健康，還那么漂亮，為什么會想不開呢？如果有人捉弄你，你就不要理他們，讓他們自討沒趣，看看最后是誰難堪；如果家里欠下了債務(wù)，就好好學(xué)習(xí)，考學(xué)也好，學(xué)技術(shù)也好，只要努力總能夠幫到家里的。你的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而我連未來都沒有了??！”
伴著夜晚的江風(fēng)，男孩的聲音變得嘶啞，甚至眼淚都要忍不住留下來。聞虞楚早已經(jīng)泣不成聲，她根本不顧什么矜持，沖上前去抱住了眼前的男孩。
男孩不知自己多少年沒有被這樣緊緊地抱住過了，他忍不住去用手撫住聞虞楚的肩膀，好像在回應(yīng)這個擁抱。
在擁抱過后，兩個人交換了自己的名字。男孩叫薛云銳，在市里的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上學(xué)。他不放心聞虞楚，于是提出要把她送回家。
“你們初中時五點半放學(xué)對吧，明天五點半，我還在大橋這里等著你，我要親自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建立了友誼，聞虞楚擁有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個朋友。她完全不在乎薛云銳是HIV陽性這件事情，她大膽地與他肢體接觸，去擊掌、去握手、去碰拳。薛云銳第一次遇到像聞虞楚這樣有著精致面容的女孩，總是有種不敢觸碰的感覺，他認為自己的身體是不潔的，生怕玷污了這份美麗。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又不會傳染。”聞虞楚倒是頭腦清醒得很。
于是，兩人關(guān)系越來越近，聞虞楚開始叫薛云銳“哥哥”，兩個人很快到了親密無間的程度。是薛云銳帶給了聞虞楚自信，她開始相信自己并不是那么討人厭，相信自己的長相能夠彰顯獨特的魅力。
薛云銳在十八歲后離開了福利院，去了一家大型的汽車4S店做維修工；聞虞楚初三畢業(yè)后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開始了高中階段的學(xué)習(xí)生活。
一日，兩人像往常一樣在外面散步，聞虞楚突然問道：
“哥，你真覺得我好看嗎？”
“當(dāng)然了，這個還需要我再發(fā)誓嗎？”
“不是啦。既然你覺得我好看，我再過五年就二十歲了，你愿不愿意和我結(jié)婚？”
“......你這丫頭，怎么突然說這些。”薛云銳不可避免地驚訝道。
“我就是不想讓你走的時候孤零零的....”聞虞楚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像我這樣的人，以后也不會有人看上我的，不如我們倆....”
“聞虞楚，你能不能不要做這么幼稚的事情。”薛云銳正色道，“到那時候，如果我死了，你還很年輕，你以后要怎么辦？”
“我可以....”
“現(xiàn)在不要想那么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但是哥，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你說。”
“你可一定要活到我二十歲啊，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做呢?！?p> “好，一言為定?！?p> “一言為定！”
可誰知不久后，聞虞楚就遇到了曹嘉欣，聽說可以找到賺錢的兼職，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她太想要幫家里還債了，自己學(xué)習(xí)也不是很好，還不如早點出來賺錢。
聞虞楚開始忙碌了起來，也不經(jīng)常見薛云銳了，盡管總是很想念，但卻就是沒有時間去見上他一面。
當(dāng)聞虞楚被卡車撞到在地時，大腦開始瘋狂閃現(xiàn)以前的畫面，她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她在一片虛無里看到了何嫄正在慢慢地與自己的軀體融為一體，大腦里面突然變得擁擠，既有自己的記憶，又有別人的記憶，而自己的記憶也正在一點一滴地被何嫄試圖讀取。
于是，聞虞楚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把自己先前受欺負時狼狽的情形和與薛云銳一起時的快樂時光，全部封存了起來。
“哥，對不起，我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