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季冷暖反復(fù)。
倘若一直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我們便稱之為回暖。
倘若有冷空氣從北方襲來，我們便稱之為寒潮。
彼時各地軍閥混戰(zhàn)，一個地方往往東面槍聲不斷，西面卻靜得出奇。
就如民國二十三年，廣西行省東面邊界處打得熱火朝天。
省內(nèi)的邕寧縣卻陷入一片死寂，彷佛被摔破了的罐子，整個縣城在寒風(fēng)中蕭S縣城旁邊有一座仙女山。山的來歷已經(jīng)無從考究。
為何說到此山，只因山中正有兩個小小的身影踏足。
......
“阿海，咱們這是去哪兒啊？”織女趴在海涯的背上，迷迷糊糊地問道。
“呼...噓...去...南京...呼...”
海涯背著織女沿著山路上行，吃力地回道。
“去南京干嘛?。俊?p> “呼...找外...噓...祖父...嘿...”
海涯將背上的織女往上提了提。
“咱回家吧..娘該尋了...”
“......”
緊抿著嘴唇，海涯沒有再回應(yīng)。
他要在天黑之前盡可能地走遠(yuǎn)一些。
......
也許是哀大于心死，織女小小的年紀(jì)無法承受喪家之痛，暫時封閉了自我意識，將楊家遭遇不幸的那段記憶給忘卻，只記得自己的爹娘還在等著自己。
當(dāng)海涯帶著昏睡的織女從鏡子后面的暗格出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周圍的尸體包括楊氏夫婦已經(jīng)由張縣長幫忙清理安葬了。
昔日輝煌的楊宅只剩下斷壁殘垣。
......
海涯在原地傷心了一陣后便決定帶著織女前往南京投靠織女的外祖父去。
早先聽楊父提過，在他入贅楊家之前，其父母與他斷絕了關(guān)系，幾十年間再無來往。
楊雨生與親身父母斷絕關(guān)系的緣由，他本人只字未提。不過關(guān)系斷了，血緣卻是不能斷的。
一時間走投無路，海涯便暫時打算帶織女去南京碰碰運氣。
如果外祖父顧念親情，他和織女便有了著落。
南京具體在哪里，海涯不太清楚，不過之前流浪的時候到過那個地方，大概記得方向。
......
天空昏沉得令人壓抑，厚厚的云層像是給老天蓋了十幾層棉被，又因為上下顛倒，那些大塊大塊的云朵仿佛隨時都要掉下來似的。
冷風(fēng)習(xí)習(xí)，海涯的額頭卻布滿細(xì)汗，內(nèi)衣已經(jīng)濕透了。
尋到一棵相當(dāng)粗壯的香樟樹，海涯將織女靠在樹干上，這才有機(jī)會重重地喘息了幾下。
越往山上，氣溫越低，海涯估摸著兩人快要靠近山頂了。
這座山與楊家頗有淵源，海涯聽楊雨生說過。
當(dāng)初織女的母親為了生織女，聽了一個算命先生的話，曾經(jīng)一個人在這山上待了一夜。
山頂上有一座廟，廟的名字和織女一樣，叫天織廟。
海涯決定待會兒加把勁，天完全黑之前背著織女找到那座廟，晚上也有個地方好過夜。
山上的風(fēng)越刮越大，將周圍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汗氣透過單薄的外衣蒸發(fā)出來，內(nèi)衣瞬間涼透，凍得人直打顫。
海涯這才慶幸臨走之前從廢墟里找了件被單給織女蓋上。
啪啪，沙沙。
周圍的灌木叢里似乎傳出了幾聲腳步聲。
“誰？誰在那？”海涯喊道。
氣氛安靜了一會兒，沒有人回應(yīng)。
估計自己聽錯了，海涯放松下來，用被單將昏睡的織女裹緊，摸了摸織女的額頭。
燙得厲害。
過去流浪的時候，風(fēng)吹日曬，少不了感冒發(fā)燒，因此海涯認(rèn)得幾種退燒的草藥。
趁著天還沒完全黑，海涯在香樟樹的周圍找到了幾顆魚腥草，三兩下嚼碎后小心翼翼地喂給織女。
......
啪啪，沙沙。
樹林里奇怪的聲音又響起。
“誰？”
海涯猛地轉(zhuǎn)頭細(xì)看，昏暗中似乎有一個黑影在快速地移動。
吱。吱吱，咔嚓。
灌木叢里一陣窸窸窣窣聲。
聲音越來越近。
忽地，一個黑影迅速地鉆出草叢，緊接著咚地一聲撞在香樟樹干上。
整個過程太過詭異，海涯第一反映是護(hù)住織女，自己也驚地寒毛直豎。
黑影被香樟樹反彈后倒在地上，再沒有動靜。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海涯才小心地抬起頭，慢慢靠過去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
風(fēng)漸漸止住，整個仙女山陷入了靜謐。
靠近頂峰的山路上只聽得見有人踩到干枯樹枝發(fā)出的聲響。
嘎吱嘎吱。
海涯背著織女繼續(xù)往山頂爬去。
腰間還掛著一只死掉了的灰毛野兔，用臨時搓出來的草繩綁著。
野兔一晃一晃的，拍打著海涯的大腿。
海涯滿意地笑了笑。
這只野兔就是剛才撞死在香樟樹上的黑影。
白撿了一個大便宜，今晚和織女的飯有著落了。
......
已經(jīng)可以看到山頂?shù)哪亲R了。
海涯深吸了一口氣吐出，心情愉快了些。
紅紅的鼻尖忽然感覺一片冰涼。
下雨了？
海涯下意識抬頭。
灰蒙蒙的天空飄下點點雪白，好像以前乞丐頭頭搔頭時散落的頭皮屑，多得數(shù)不過來
我的天！居然下雪了。
這種天氣在南方可不多見。
背上的織女嚶嚀了一聲，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
海涯又提了一下身子，加快速度往小廟趕去。
......
說是一個小廟，其實壓根就不算小廟。
只能說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小房間。
四面灰色的墻壁有點殘破，墻上的掛白已經(jīng)脫落了不少。
小廟沒有窗，只有一個小拱門，和屋頂上的圓形小孔。
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海涯在廟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咬牙背著織女進(jìn)去了。
將織女靠在墻根。
海涯在旁邊意外的摸到了一捆干柴，還有火折子。
費了好一番功夫，終于把干柴點著。
干柴被燒的噼啪作響，火光照亮了四周，海涯這才有機(jī)會觀察廟里的情況。
......
從外面看天織廟小小的，進(jìn)了里面才發(fā)現(xiàn)空間還挺大的。
干柴的旁邊還有一口小鐵鍋、木勺、搭好的木架子、一大堆干草。
這一切好像有人早就準(zhǔn)備好似的，專門給進(jìn)山里的人提供方便。
仙女山罕見人跡，或許真有人前不久來過這里。
看那小鐵鍋還是半新的。
又或許這些是以前織女的娘親來這里時留下的。
海涯猜想。
無論如何，有了這些東西，總歸是好事。
正好可以把剛才撿到的那只野兔子烤了。
海涯用小鐵鍋到廟外頭接了一些雪，架在火堆上面煮開。
又把那些干草在墻角鋪開，把織女抱了上去。
接著又添了幾把干柴，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野兔毛是不會拔了。
花了好大功夫，海涯才從屋外找到了幾片小石片，用它割開野兔的肚子，把肚子里面的東西全部掏出來。
又用已經(jīng)化開了的雪水沖洗了一遍，這才把野兔架到火堆上面烤。
火舌把野兔的毛燒得卷起，廟里頭充斥著一股焦味。
昏睡中的織女咳嗽了幾聲。
海涯舔了舔嘴唇，以前流浪的時候沒少烤野雞野青蛙什么的，海涯自認(rèn)為這次對兔子的處理是最好的一次了。
又往外接了些雪回來煮開了。
海涯這才小心翼翼地叫醒織女，用勺子喂了點熱水給她喝。
抱著織女和她一起蜷縮在被單里，幫織女取暖發(fā)汗。
......
“咳咳...阿海，我...是...不是...要死了?！笨椗吭诤Ｑ牡膽牙铮X海里閃過一些破碎的片段，火光在臉上跳躍著，模糊中躺在地上的爹爹和娘親似乎在對自己笑。
“不會的，你會沒事的?！?p> 海涯將織女摟得更緊，努力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
“沒事的，織女，聽說這天織廟里面供奉的就是天織神獸，你的名字和他一樣呢，天織會保佑你的。”
“咳咳...天織神，是什么.....他很厲害嗎？”
“嗯嗯，他很厲害的，你也很厲害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海涯別過頭去。
天織廟中間石臺上立著一尊雕像，被黑色的綢子蓋住了。
海涯奇怪自己之前竟然沒注意到這個雕像。
“阿海...你哭了？”
“沒...沒有，眼...眼睛進(jìn)灰了......”
......
雪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雪停云散。
陽光從萬里晴空灑下，照進(jìn)天織廟。
照在海涯臉上。
海涯難得的做了一個好夢。
夢里又回到了楊宅的那個小花園。
織女的爹爹和娘親在教他們唱李叔同的《送別》。
他和織女唱著跑著。
跳著笑著。
......
咯咯咯咯的笑聲仿佛就在耳邊。
海涯睜開眼睛，聽到廟門外織女的笑聲。
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織女已經(jīng)不在身邊。
“阿海，快來看啊，是雪，好漂亮啊，快來呀！”
火堆已經(jīng)熄滅，冒著一縷灰煙。
鐵鍋里的水已經(jīng)涼透。
海涯走出廟門。
外面天光已經(jīng)大亮，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雪，陽光將雪地照的晶瑩。
織女正興奮地在雪地上奔跑。
“阿織，小心點，仔細(xì)摔倒了！”
織女的病好了，海涯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了，也跟著織女在雪地上追逐。
愉快的笑聲響徹在仙女山頂。
......
海涯和織女最終還是沒能去成南京。
一方面路途實在遙遠(yuǎn)，海涯不能保證他和織女能在途中活下來。
畢竟像昨天那樣能夠白揀到一只野兔的機(jī)會可不多。
最重要的原因。
是因為他們在仙女山上迷路了。
兩人下山的時候找不到方向。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結(jié)果又回到了邕寧縣。
......
”老天，你們還活著?！?p> 當(dāng)張縣長在楊宅廢墟看到海涯和織女兩個小家伙時，簡直驚訝得合不攏嘴。
張老爺子喜極而泣，激動地抱著海涯和織女。
楊公待人不薄，沒有絕后，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
世事如風(fēng)雨無常。
諸位看官。
且行且珍惜。
織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