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頭男孩
在我生命的許多時光里,我都在懷念一個胖胖的小姑娘。
我在她最好的年紀愛上她,卻又在我最好的年華失去她。
浮世紅紗,鮮衣怒馬。生命的樂章于某一刻戛然而止,那年夏天,日光正好。
窗外,向日葵開得正旺。
二十歲那年,我大三,籃球場上突然暈倒,被送到急診室。
然后迎來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段黑暗。
急性白血病,需要盡快骨髓移植。
一張薄薄的診斷報告單,短短幾行字。
我不得以休了學,在充滿著消毒液與死亡氣息的重癥監(jiān)護室內(nèi),靜靜地等待上帝最后的宣判。
似乎是一夜之間,父母的頭發(fā)都白了。
我能理解這種感受,畢竟他們只有我一個兒子,可是在他們提出要再生一個孩子和我骨髓配對的時候,我拒絕了。
我希望他們再生一個孩子,但不能是以一個這樣的理由,太過于殘忍,對我,對他,對他們,都是如此。
時光好像突然之間開始變得漫長而又枯燥起來,窗外的葉子綠了又干枯掉。
病房內(nèi)的人進進出出,他們拿著鮮花來看望一個生機枯槁的軀體,歡鬧慰問過后,一切又歸于沉寂。
然后,獨自繼續(xù)等待,和枯萎的花瓣一起,享受這漫長孤獨的長途旅行。
而這場旅行,很可能,沒有終點。
我剃光了我的頭發(fā),像個斬斷情絲的出家人,只差沒有和尚頭上的戒疤。
二號床的小男孩早上走了,他媽媽在醫(yī)院的長廊里哭的聲嘶力竭,悲痛萬分。
我沒吃進去那天早上爸爸跑來很遠路買回來的米粥和肉湯。那時只覺心灰意冷。
生命的意義又是什么,在出生那一刻就在等待死亡么?
如果是這樣,我不介意??蛇€是忍不住嘆息。
所以,盡管如此,我的等待也是不是來得太早了點,太,突然了些。
索然無味,死氣沉沉,我覺得我需要一場游戲來打發(fā)這虛無的日子。
一場沒有背景音樂,沒有歡呼聲與獎勵的游戲。
我開始在醫(yī)院里游蕩,沒有化療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拔掉我手上的針頭,肆意的在醫(yī)院的大廳里冷眼的觀察各色的人。
他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美或丑,當然,這都不重要。
可是終究是一樣的,我,還有他們,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我們都在疾病的陰影下過活,在死亡的獰笑前無助的哭泣,猶如一只只真真正正的螻蟻。
也不能說是猶如,我們本來就是,不是嗎?
直到那一天,我遇上了她。那時候的我覺得,就算我們都是螻蟻,可是她不一樣,生而為人,她還是閃閃發(fā)光。
她是我的陽光。我生命的太陽。
寒冬凜冽的呼嘯而過,樹枝又開始抽發(fā)新芽。那片綠茸茸的景色里,有一只胖乎乎的小熊,我把它想象成是挪威的森林里的情景。
“最最喜歡你,綠子,”
“什么程度?”,
“像春天的熊一樣。”
“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只毛茸茸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他就這么對你說到,
‘你好,小姐,和我一起打滾玩好么?’
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鼓勵滾下去,整整玩了一整天?!?p> “太棒了!”
“我就這樣喜歡你。”
我就這樣喜歡你,胖胖的小姑娘。年紀輕輕輕地卻整日笑的佛光普照,活像觀世音下凡來普度眾生一樣的你。
要不是你整日坐在輪椅上,我或許可以把你當做一個普通的陪床家屬。
當然,這又是一個希冀,在我認識你很久之后,在我失去你很久之前。
曾經(jīng),那么的執(zhí)念。
我從喜歡上你到愛上你一共用了兩天的時間,然后用了一整個季節(jié)去暗戀。
看,多么奢侈的揮霍,春日的小熊,長滿三葉草的長坡,以及愛笑的你。
我整日的偷窺著你,早早晚晚,直到醫(yī)院的護士們都瞧出了端倪,除了你。
但只要那時的你回過頭,就可以看到在你身后有一個滿心歡喜著你的小光頭。
他知道你向往著光,光于你,你于他。
我忍不住去接近你,帶著希冀,帶著愛意。
以為是最好的時刻,驅(qū)散了黑暗的光明啊,終于來到我身邊。
你笑著,穿著裙子在鏡前旋轉(zhuǎn),還有四天。
醫(yī)院已經(jīng)找到了合適的骨髓。
那么,這是不是暗示著,我們還有機會,我以為,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我選了和你同一天進入手術(shù)室,等我睜開眼,又是一個世界。
手術(shù)非常成功。
象征著地獄的黑天使降臨人間,夜晚響起凄切的歌謠。一句一句,殘忍的滴著鮮血。
他們說,你沒有醒來。
我平靜的想,原來如此。
原來太陽是可以隕滅的,原來黑暗,還可以重新降臨。
多么可笑,
人是明明是群居動物,卻始終擺脫不了孤獨。
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辦法說與給你。
我暗戀的點點滴滴。
所以,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