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是半夜,四下漆黑,外面下起小雨來,這雨也是黑色的,這風(fēng)也像是黑墨水,帶有一股腥澀味。
每次寫完小說,我腦子都暈乎乎的,好像少了一塊,可到底少到哪去了呢?
我在做著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工作,那就是跟文字較勁。大多數(shù)作家是孤獨(dú)的,我想起貝多芬在聽交響樂時是否會有一刻忘了呼吸,卡夫卡寫完《城堡》后是不是也腦子暈暈的,王小波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境在寫《黑鐵時代》。
如果說明星正值在青春年華時大火,那么作家往往在垂垂老矣時才有所得。我自然想做個明星,所以我曾經(jīng)是很愛表演的。
但我像每一個深夜里失過眠的人一樣,平凡而又渺小。
我最近很想寫寫家里的煩心事,但我想到天下何家不煩心,古往今來,天下何朝是太平。既然煩心事那么多,就不應(yīng)該把它說出來讓更多人煩心。
所以還是說說我愛表演的事吧。以前我演過小品,寫過劇本,那時我很愛演喜劇,很喜歡卓別林先生、憨豆先生。
但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勇氣,就像無數(shù)個深夜照鏡子的人一樣,總是把臉側(cè)來側(cè)去,抬上抬下地仔細(xì)打量。始終不是滿意的。
不過我當(dāng)初連這覺悟也是沒有的。我是很不注重穿衣打扮的。
我幼兒園就有接觸過表演,那時候和另一個小女孩在臺上跳《嘻唰唰》。這種往往是班級演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那時候我該是搬得上臺面的。
后來當(dāng)我在準(zhǔn)備高考,每每中午捧一本書,蹲在廁所排泄時,我就想。我是什么時候上不了臺面了呢?
那時我上廁所總愛念叨一句話“所有的排泄都是一種快感?!焙孟癫贿@樣念叨就拉不出來。
我回到那個電影院,平時我們總愛蹭到里面看放映機(jī)播放電影。那時候也不知怎么的,沒有人買票,卻總有人在放電影。
里面總是放著各種電影,喜劇片、武俠片、戰(zhàn)爭片。有時候有人會免費(fèi)送票給我們,懇請我們?nèi)タ?,可到了那里,門口什么人也沒有,票也不收,只顧往里頭走。
這一天,我在臺上跳著《嘻唰唰》。額頭貼一枚紅點(diǎn),兩腮抹得通紅,嘴巴涂上口紅(人生少得的幾次涂口紅的經(jīng)歷。)手腕上綁著銀白色的塑料環(huán),把雙手搖晃起來,很是好看。
我記不清自己穿著什么,大概是銀白色的馬甲配上黑色的褲子??傊菚r舞臺外和現(xiàn)在一樣黑漆漆的,好像外面也下起了雨,是黑色的。
舞臺上有燈光,是紫色的、紅色的、和白色的。兩個黑色的巨大音響放在舞臺兩側(cè)。臺下站著老師,觀眾席上坐滿了家長。
黑糊糊的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聽得喝彩聲,歡呼聲。音響聲動如雷,老師像指揮家般揮舞雙手。掌聲如潮,黑色的潮水向臺上涌來。
我覺得人在年輕時就應(yīng)該是棱角分明的,就應(yīng)該多干些蠢事,多說些錯話。但現(xiàn)在這樣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人人都變得很安分,不停地壓抑自己,逼迫自己更加成熟,所以抑郁癥的人很多。
我沒有深刻地愛上表演是一件很難說得清的事。就像我沒有深刻地愛上畫畫,沒有深刻地愛上一個人。
再表演時,我已經(jīng)到了一個明亮的舞臺。臺下的人我大概能看清了,我有些緊張,但我仍很投入。只是動作變得浮夸起來,語言更加不自然。當(dāng)那個冬天的晚上,我摔向冰冷的地板時,遠(yuǎn)處也是漆黑一片的。
臺下一陣歡笑聲,我閉上眼睛,仿佛是掉進(jìn)了冰窟窿。
睜開眼周圍黑漆漆的,我的心跳得厲害,這是被室友的吵鬧聲給驚醒了,或者是盆子打翻的聲音。這時我盡管戴著耳塞,睡在靠寢室里面的下鋪或者上鋪,被驚醒后也無可奈何地失眠了。
我開始想高考的事情,這是一件就要把我腦子掏空的事情。我對付失眠有個很好的法子,那就是任由它失眠,你越是想睡著越是不可能,還會心煩意燥、抓耳撓腮。
可這時我不得不翻來覆去了、抓耳撓腮了。誰知道失眠該是不是件好事。
鐵床架子發(fā)了繡,冷冰冰的。本是藍(lán)色的一塊,掉了漆,顯露出黃黑色來。
我又回到了第一次拍微電影的時候,那時候有一群有趣的人,我在里面活得很有趣,自覺天堂大概也是這樣。若死后我能一直和這樣一群人拍電影,我倒是很愿意信教的。
面對攝像頭,我只是木然,好像在想些什么。畫面感已經(jīng)出來了,可我卻一點(diǎn)沒動。這個愚蠢的劇本也是我編的,因?yàn)槲也慌路稿e,不怕笑話。
今天晚上我睡不著,想起了小時候脾氣倔,半夜不肯上床睡覺躲在柜子里面哭,后來被扔到門外,就靠著門,在漆黑的樓道里哭。
一直哭到快要天明。我覺得我的演技已經(jīng)爐火純青了。
小時候看電視上的演員,只要數(shù)到三聲就能泛起淚花來,很是厲害??晌移鋵?shí)也能做到,只要想想自己的委屈。
我總能想到自己的委屈,鼻子一酸就能哭出來,現(xiàn)在可沒這能耐了。或許這也是為什么我沒有深刻地愛上表演。
家里人小時候總愛以妹崽對我相稱,好像愛哭就應(yīng)該是女孩似的。不過我是真能哭,不對,是真能演。我相信所有的小孩都是絕佳的演員。如果你也是個小孩,你絕對會贊成我。
后來沒有再表演,也沒有再哭。只是還會失眠,就像現(xiàn)在一樣。那群有趣的人也在慢慢走向庸俗,只能在電視或者電影的某個人物上看見他們的影子。
這樣說來,他們的表演也是爐火純青的。其實(shí)我怕黑,但我總演得不怕黑。小時候幾個小孩圍坐一團(tuán)在公園的草坪上講鬼故事,相互驚嚇。直說得頭皮發(fā)麻,背心冒汗,叫半天也回不過神來。
后來就開始做噩夢,上樓梯時嚇得飛跑。在鄉(xiāng)下房子的旁邊有一片竹林,那里更黑,比黑還要黑,我不知道該是種什么顏色。
竹林里四下可以看見墳?zāi)梗l(xiāng)下人迷信,即使是最虎背熊腰的大膽漢子,也不敢輕易走那里的夜路。
我好幾次和爺爺奶奶走那里的夜路,我只肯走中間。聽見腳踩枯爛葉子的聲音,林間突然飛起的鳥叫聲,或者其他聲音。只覺得自己被黑裹得死死的。不感到害怕,黑是未知的。
后來我獨(dú)自跑過那片竹林時,眼睛是閉上的。只聽見啪啦啪啦瘋狂踩起一陣響動。這件事告訴我,人即使在黑暗里也是能跑的。
夏天時,我躺在床上,渾身汗流浹背,竹席如鐵板炭烤我的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就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很白,窗外有光照進(jìn)來。聽見一聲汽笛聲,煞白的天花板上就出現(xiàn)個黑色正方形,然后隨著汽笛聲加大,黑色正方形就快速移過。
汽笛聲響兩下,就并排著移過兩個黑色方格。后來我開始計(jì)算從汽笛聲響到黑色方格出現(xiàn)一共需要幾秒,并開始期待下一次汽笛聲和黑色方格的出現(xiàn)。就這樣睡著了。
還有幾次我趴在窗戶上,半夜向樓下探視,除了煞白的探照燈什么也看不見,我極力把頭往外身,整個身子一大半懸到了外面,那樣子就像是跳樓。后來家里裝了防盜網(wǎng)。
那時候樓下有許多簡陋的房屋,里面住著些買不起新樓房的老居民,有點(diǎn)像是貧民窟,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帶著些孩子。
老人們多在六七十左右,孩子小至幾個月,大至十二三歲,那時我也不過這么大。所以我總愛到那兒玩。
那里的氣味很不好聞,樣子也很難看??倳錾弦粸﹪I吐物,但其實(shí)是倒掉的飯菜??傆幸还绅t味和酸臭味。里面的房子黑漆漆的。只有一條連著線的小燈發(fā)著微黃的光芒,這是完全不足以驅(qū)散黑暗的。
陳設(shè)其實(shí)很簡單。一個大柜子,一個大桌子,還有一張大床。門是卷簾門。柜子里放著老舊衣物。桌子上擺滿各種雜物,最顯眼的是一個大頭電視機(jī)。是灰色的。如果不開燈你很難看見它。
床上很凌亂,各種被子衣物堆疊,各種縫補(bǔ),使它看起來也是沾滿黑墨水的。
啃過的蘋果核,廢棄的零食殼,瓜子殼,卡片,玩具……粘上黑泥后怎么不是黑的呢?就連奶瓶的頭,也因長時間吸允,發(fā)黑發(fā)黃了。
那時候我很黃,頭發(fā)黃黃的,衣服黃黃的。頭發(fā)黃是缺少營養(yǎng),衣服黃是泥土。
我和幾個小孩在黑暗中趴上了平民窟的閣樓,是一個木板搭起的二樓,我不知道承重是否有安全認(rèn)證過。但我順著那樓梯和五六個小孩爬上去后就沒想了。
那是一個更黑的空間,我們躺著、蹲著,說要一起玩“死亡游戲”。每個人憋住氣轉(zhuǎn)十圈,然后蹲著,讓一個人來把自己抱起。
我是第一個嘗試的人,轉(zhuǎn)完后,黑暗中也不覺天旋地轉(zhuǎn),只是很興奮,然后人家一勒我,我失去了意識。
我總感覺那時的我已經(jīng)死了一次。他們叫不醒我嚇得嚎啕大哭,最后全部跑掉了。只留下我。
我像是做了很長一個夢,可夢里什么也沒有,只有黑,如果黑也算是內(nèi)容,那我覺著我壓根沒暈,我是醒著的。因?yàn)槲倚阎鴷r,看見的黑也是這樣的。
黑總是突如其來的,明卻料是如此。
小時候有幸看見一次日食,那時候我對天空是毫無向外之前的。爺爺站在院子里,嚇得舉手作揖,雙目發(fā)黑,在漸漸沉下來的黑暗中,他形單影只,穿著黑色的馬甲,沾滿黑泥的褲腿,瑟瑟發(fā)抖。
我在田野里捏泥巴,覺得手里的泥漸漸變黑了就抬起頭去看??匆娝闹芏汲料聛砹?。后來爺爺向我揮手喊
“你快回來啊!”
我丟掉泥拔腿就往家里跑。因此天空是怎樣的,我全然沒看見。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搖拽我,小孩并不都被嚇跑了,還有個膽大的孩子不信我就死了,左右開弓扇我的耳光。
清脆的噼啪聲在黑暗中回蕩。我終是醒了,臉上火辣辣地生疼。后來我再叫他們玩,他們都不肯,我感覺自己被愚弄了。就再沒去找過那群小孩。
那時候我還是愛表演。怎么能說這不是個惡作劇呢?我故意裝暈想要嚇?biāo)麄円淮筇?,看來,我演的效果很好?p> 寫到這我該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睡著。不過總該試試的。但我總要忍不住想,我是什么時候不再愛表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