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彧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趕到了王府上。
“下官想見王爺一面還真是不容易啊?！崩顝恼Z氣宛如怨婦。
朱棣賠了個好臉色，說道：“李大人說笑了?！?p> “聽聞王爺這幾日是下鄉(xiāng)考察去了，莫不是王爺真想上奏？”
“父皇有旨，本王今日連奏疏都寫好了，又豈像是在開玩笑？”
“此事恐有不妥，還請王爺三思啊?！?p> 朱棣不知道李彧為什么要出言提醒自己，便試探著問道：“李大人何出此言？”
“王爺有所不知，土地問題事關(guān)天下所有百姓的利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崩顝柿丝谕履?，用手指了指天花板：“恐怕是想讓王爺你站在風口浪尖啊?！?p> “你先看看我寫的吧?！闭f著朱棣就把奏疏給他遞了過去。
“這如何使得?！?p> “無妨，反正到時候還會傳下來?！?p> 李彧推脫不過，只好說到：“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半響之后，李彧才再次張嘴：“王爺有沒有想過取消人頭稅后，虧空的那部分稅收應(yīng)從何處彌補？”
“自然是折入田賦之中。”
“為何王爺不直接在上面寫出來？”
“若是由本王說出，就有落人口實的風險?！?p> 李彧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沉吟了片刻才說道：
“這具體數(shù)目若是把握不好，反而有可能加重百姓的負擔。”
“這也是本王申請在北平進行試點的原因。”
“.......”
李彧被懟的無話可說，他特別不理解為什么朱棣就一定要摻和這件事，安安穩(wěn)穩(wěn)當個太平王爺不好嗎？
本來這幾個月的交道打下來，李彧認為朱棣是一個有著超過他這個年齡應(yīng)有的心智的“聰明“人?？蛇@一回又讓李彧重新認識了一遍眼前這個人。
算了，勸不動就不勸了。
李彧不希望朱棣卷入這場事端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希望朱棣能和他站在同一條陣線上，為自己提供庇護和掩護。但若是朱棣主動制造事端的話，那他就不得不與朱棣撇清關(guān)系，表明自己立場了。
“既然如此，那這封奏疏就由下官派人送往京城了?！?p> “勞煩李大人。”
“好說好說，若是王爺沒有別的事的話，請恕下官先行告退?！?p> 望著李彧離去的背影，朱棣也沒好再說些什么。
他本來就沒打算與李彧有什么過多的利益糾葛，因為還有不到五年的時間郭桓案就要事發(fā)，到時候李彧趙全德這些人一個也跑不了。
郭桓案是在中國歷史上都有名的貪污大案，是中央勾結(jié)地方共同作案的典型代表。他們通過篡改賬本的方式私吞賦稅，此外還巧立名目橫征暴斂，而且這些錢一分都沒有流入國庫，全都進了貪官們的口袋里。
這個案子事發(fā)后，為了杜絕賬本上的內(nèi)容容易被修改的情況。從此以后所有記賬用的數(shù)字，如：一、二、三、百、千等，都變成了壹、貳、叁、佰、仟等大寫數(shù)字。
“也不知道最終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朱棣喃喃自語道。
懷揣著略微有些不安的心情，五日轉(zhuǎn)瞬而過，朱棣的奏折被送到了奉天殿之上。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環(huán)視四周，說道：“諸位愛卿，今日燕王的奏折送了過來?！?p> 此言一出，朝堂上暗流涌動。
“阮畯，由你來幫燕王讀一下吧。”
吏部尚書阮畯起身出班，接過太監(jiān)手里的奏折：
“臣遵旨?！?p> 隨后阮畯就把朱棣的奏折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念了一遍，一眾群臣邊聽邊擺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以上就是燕王奏疏中的全部內(nèi)容?！?p> “取消丁稅這事萬萬不可?！边€沒等阮畯說完，禮部侍郎崔橫率先打響了對抗朱棣的第一槍：“丁稅自秦而始，乃祖宗之法也，祖宗之法不可變！”
話音還沒落下，又有一位戶部侍郎站出來說：“崔大人言之有理，更何況丁稅乃是國庫中的重要收入，若是取消，則這部分虧空又從何處來補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是那些臣子連丁稅都不用繳，那又如何證明他們是陛下的子民呢？”
“燕王有一顆愛民之心固然是極好的，卻畢竟年幼，所提建議猶如空中樓閣，是立不住腳的。”
朱元璋看著底下吵開了花，他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一邊倒的局面，文武百官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表示支持，沒人幫朱棣說說話，心里也就稍稍放下了一點對于朱棣的懷疑。
當權(quán)者最忌諱的就是手底下的人拉幫結(jié)派，朱元璋花了十年才把淮西派和浙東派都給整了下去，他可不想看到朝堂上再出現(xiàn)另一股龐大的勢力來對他的統(tǒng)治構(gòu)成威脅。
因此，孑然一身的朱棣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為了心中的理念，敢于仗義直言的大忠臣了。因此他輕咳了一聲，示意下面安靜一下。
“諸位愛卿難道沒有人對燕王所說表示贊同嗎？朕倒是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p> 朱元璋繼續(xù)試探，往水面上撒下了一把魚餌。
大臣們聽了皇上這近乎明示的話，過了良久，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看來是真的沒有同黨?！敝煸霸谛睦锵氲?。
這魚沒釣上來，朱元璋也就失去了繼續(xù)搞自己四兒子心態(tài)的意義。反倒是百官在這件事上出乎意料的團結(jié)讓他勾了勾眉毛。
看來這事是真的觸動到他們的利益了，朱元璋得出了結(jié)論。
下一秒鐘，就猛地用大手一拍桌子，騰的一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朕觀你們平時口口聲聲為國為民，現(xiàn)在真到了與國家休戚相關(guān)的事情上，一個個的怎么就又不說話了？”
“范敏，你主管土地和錢糧，這事你怎么不發(fā)表意見呢？”
朱元璋看百官噤若寒蟬，開始點名回答問題。
范敏著實不太想摻和這件事，他知道自己在這個位置上但凡說錯了一句話，都可能馬上走人。但現(xiàn)在被點名了，沒辦法，硬著頭皮也得上。
“微臣認為，燕王所述之事為臣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是千年來未曾有人想過的道路。不論對錯都應(yīng)把此事仔細研究清楚，若真是利國利民的舉措，那推行起來也未嘗不可。但此乃國之大事，在未談?wù)撁靼字安灰溯p舉妄動，還望陛下審慎?！?p> 范敏再一次發(fā)動了他的“拖“字訣，看似說了很多，卻巧妙地把皮球推了出去。
“朕問你，若是取消丁稅，國庫將損失多少入賬?！?p> “約莫三成?！?p> “可有別的辦法補上這三成的虧空？”
“額這...”想補上的方法有很多，取消人頭稅的話再加別的稅就完了，但這個時候給出的回答一定要慎重，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哪種方法為妥。
半天沒聽到回復，朱元璋怒了。
“連個計策都說不出，朕養(yǎng)你們戶部這上上下下是作何用的？”
戶部眾人一聽就都跪了下去：“皇上息怒?！?p> “哼?！敝煸皵D出了個鼻音：“是想讓朕教你們怎么做嗎？”
跪在地上的范敏知道自己現(xiàn)在必須說點什么了，否則官帽不保。
“微臣以為，這三成虧空可從商稅中彌補?！?p> “哦？給朕說來聽聽。”
朱元璋也不是真的生氣了，他只是擺一擺自己的皇帝架子，借著由頭敲打一下剛才百官眾口一詞的行為。
“可效仿前宋，將酒類收歸專賣。”
明朝跟宋朝相比，商稅降低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因此當被問到該從哪增加收入的時候，范敏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這方面。
“前宋每年光在酒類專賣這一項上的收入就超過了千萬貫，而我大明目前在酒這方面的稅收極低，甚至可以忽略不計?！?p> “千萬貫？”
“只多不少。”
朱元璋有些心動了，雖然他信仰藏富于民的理念，但是這千萬貫的收入著實令人眼饞。
自古以來鹽、鐵、酒都是由國家專營，而且是最重要的收入來源，可唯獨到了朱元璋這里放棄了這部分收入，甚至因為體恤民情，連商品的流通稅都不要了。這雖然促使明朝在未來商品經(jīng)濟無比繁榮，卻也使得國家的力量變得空前虛弱，因為錢都被商人們掙走了。
此時范敏提出將酒收歸專賣也是冒了巨大的風險，許多年前提出要增收商品過稅（流通稅）的戶部官員已經(jīng)被朱元璋給砍了。理由是朱元璋想起了自己以前困苦的生活，想到老百姓生活的不易。甚至還就此免除了普通百姓的交易稅，只針對大商人征收商稅。
朱棣若是此時站在朝堂上，則一定會拍手稱快，恨不得給范敏帶上一朵大紅花。
妙??！
幸好自己沒在奏疏里寫這部分虧空該從哪里補，這比攤丁入畝可舒服多了。
為什么要一直盯著農(nóng)業(yè)稅不放呢？那生產(chǎn)力就那么高，農(nóng)業(yè)稅就算變出花來他也不會有什么增加啊。
商稅可就不一樣了，薅那些大商人的羊毛他難道不香嗎？
其實朱元璋對把酒收歸專賣這件事心里并沒有什么抵觸，畢竟酒不算在生活必需品里，真正的窮人想必也喝不起酒。因此酒就算賣的貴一點也不傷民力，甚至還能節(jié)省一波糧食。
就在朱元璋權(quán)衡利弊之時，反對的聲音就冒了出來：“微臣認為范大人所言有所不妥，我大明建國之初就立志要與民休息，要與前朝的殘暴清楚地區(qū)別開來。這十余載來，百姓剛剛得到了喘息之機，逐漸變得殷實了起來，此時萬不可與民爭富??！”
范敏回頭一看，駁斥自己的是一位工部侍郎。他有些納悶，什么時候一個侍郎都敢直接不給自己留面子了？四下一張望，看到了工部尚書薛祥，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多半是因為薛祥覺得自己是胡惟庸的同黨吧。
薛祥之前因為得罪了胡惟庸，被貶去嘉興當了知府，今年胡惟庸死了才回到了工部尚書的位置上。
不過這回可真是冤枉范敏了，他行事的風格一直是墻頭草兩邊倒，左右逢源，絕不粘鍋的類型。
“此言差矣，取消丁稅本就是藏富于民，酒類收歸專賣損害的恐怕不是百姓的利益，而是某些酒商的利益吧?！?p> 為了維護自己身為尚書的尊嚴，范敏在不知不覺間就站到了支持取消丁稅的立場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