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大亮的時候,范若若便被人叫了起來。
要帶走的東西昨日里小桃已經(jīng)囑咐人收拾好了,因著是偷偷走,不宜聲張,來不及等到天亮,范建便親自打點安排好了一切,在后門候著。
若若急匆匆的被送了出來,小桃卻沒露面,只是遠遠的站在墻角望著,噙著淚,滿臉擔憂。
要交代的話要囑咐的事,前些日子也已說明白,此刻,范建站在馬車之下,看著女兒一步一步走上去,還是禁不住心頭發(fā)苦,鼻頭酸酸的,卻是不能哭出來的。
柳姨娘撫著他的肩頭,知心般的將那些瑣碎叮囑的話又講了一遍給若若聽,好叫枕邊人寬心。
若若聽話的點著腦袋,清早的風一陣一陣抽打在她的臉上,涼涼的,很是不適。她極力壓制住內(nèi)心的不舍,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了禮,“女兒此去,不知何時才能歸來,無法侍奉父親膝下,還望父親多多保重身體?!?p> 范建哽咽著,想要說些什么,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背過了身去。
“柳姨娘也多多保重,弟弟和爹爹就勞您費心了?!?p> 柳姨娘答著是,轉(zhuǎn)身從婆子手里接過還在熟睡的范思轍,大力的揉了幾下,那肉墩墩的小團兒這才半夢半醒的張開了眼睛。
“快,同姐姐道別?!绷棠锖蒙逯?。
范若若望著范思轍這個小可愛,打心底的笑出了聲:“我走了,你可得好好聽姨娘和爹爹的話,功課不準偷懶,我會定期派人來檢查的,聽到了沒?”
范思轍迷迷糊糊的應(yīng)了聲嗯,算是答應(yīng)了。
直到車后的人影越去越小,最后縮為一團黑點,消失不見,范若若這才有了一種真切的離家愁苦感。
這下,當真是她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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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那嚴家二公子嚴凌同言冰云情誼深厚,二人是打小的玩伴,一年到頭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待在一處一同進學,每年更是有那么幾個月要在禪寺修習的安排。
時間久了,這嚴家二公子同自己一母同生的親哥哥也不那么熟絡(luò)了,就連御史中丞嚴大人自己都覺得這兩小子放在一起怎么瞧都順眼,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此刻,在外人眼里看來是親兄弟的二人正各自揣著小心思。
言冰云照舊早起,等待晨修結(jié)束時,卻還是遲遲不見嚴凌的身影。
果不其然,言冰云也不扣門,雙手輕輕推開了廂房的門,里頭的人果然還在蒙著被褥,昏天昏地的睡著。
言冰云伸手,扯了一下被角,故作嚴肅的開了口:“什么時辰了?凌兄莫要這般荒廢時日?!?p> 被子里的人嗚嗚嗚的抱怨了幾句,而后又沒了聲。
“嚴大人如若知道凌兄當日立下雄心壯志,要刻苦用功出人頭地,轉(zhuǎn)眼間將自己的志向全然忘卻,這般憊懶,又該作何感想?”
沒辦法了……
言冰云嘆了口氣,只得放出大招來壓他。
這會,被子里的人可算是有了反應(yīng)。
嚴凌艱難的掀開被子坐起身,揉揉眼睛和因為睡姿問題而酸痛的脖子,沒好氣的開口:“你個沒良心的?你還好意思說!”
言冰云挑眉,不以為然。
“我……我,要不是”嚴凌氣鼓鼓的整理了一會亂掉的發(fā)髻,順手拿起衣架上的換洗衣服,“哼,要不是為了幫你,要不是為了你往后的美滿姻緣,我何苦昨日累到這般地步以至于今日起不來呢?”
言冰云無奈的搖搖頭,心中苦笑,一點都沒有做兄長的樣子,還是和小時候一模一樣,賴皮。
他輕輕開口:“這與我有甚干系?”
頓了頓,又道:“別人姑娘家的生辰,是你托人去打聽的,木料漆具也是你自己找來的,至于那禮,更是嚴二公子您,穿了身夜行衣,頂著黑夜,親自送過去的?!?p> “上上下下算起來,明明是你更積極罷了。”
言罷,那床上的嚴凌看著氣急了,一使勁竟有要從床上跳下來的架勢:“我積極?我積極是為了誰?你摸著你的良心仔細想想。”
“要不是你兄長我啊,目光長遠,想趁著范家小姐這次生辰,更進一步拉近你們二人的距離,說不準人家轉(zhuǎn)個身就將你忘記了,屆時,你豈不傷心?”
言冰云不語,由得他繼續(xù)說下去,索性他也沒了睡意,自己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
“你看吧,我就說,不努力一把,人家早把你給忘了!”嚴凌見對面的人低著頭,一副理虧的樣子,更來勁了:“且不說別的,就這次生辰宴,多少名門公子應(yīng)邀參加,京都府內(nèi)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帶著兒子去了,你呢?你言冰云呢?有收到邀請嗎?”
言冰云有些好笑,他望著眼前之人一本正經(jīng)找他討債的樣子,又笑不出來了:“我們與那范家小姐,本就不甚相熟,何來邀請一說?”
“你別同我講那些有的沒的!”嚴凌不耐煩的打斷了他的話,湊近了身,一抖一抖攛掇著言冰云的肩膀,“你就說,那木工活,是你小言公子的手筆吧?那信箋夾層,是出自你小言公子吧?”
言冰云現(xiàn)下是真的理虧,張口,也想不出什么反駁的話,腦子里是一團漿糊,心里也亂成了一團麻。
他很后悔。非常后悔。
昨日自己就真不該經(jīng)不起他的軟磨硬泡。
怎會那樣輕易答應(yīng)和嚴凌分工合作,一起出力做個別樣的生辰賀禮送給她?
太唐突了,太冒犯了。
希望她……不要被嚇到才好……
言冰云心下正懊惱著,嚴凌一臉得意在他身側(cè)晃過來晃過去,一張臉不懷好意的笑著。
他望著那張臉,又猛然想起住持早先同他說過的,多讀圣賢書,善交友。
當真是這段時間圣賢書讀少了,叫他在攛掇下竟忘了這些基本的禮數(shù)。
罪過。
嚴凌見他紅了臉,想必是內(nèi)斂害羞的緣故,便也不逗下去了:“這不就成了?我呢,頂多就是起個暗送秋波的功用?!?p> 言冰云拿著水杯的手一顫,額頭一黑,有些無奈:“凌兄……不會用成語,可以不用的?!?p> “這都不重要?!眹懒璐笫忠粨],眼看著又起了探八卦的興致,“你同我好好說說,對那范家小姐,是否有情?”
言冰云一愣,臉上發(fā)燙。顯然是沒料到會這樣發(fā)問,心底竟有些心虛得發(fā)慌。
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那人的身影,面容,姿態(tài),神情。
他只覺有些恍惚,心中像關(guān)著一只無法無天的野貓,上下左右,撓得他心神難安,怎么處都不自在。
他撐著幾絲殘存的理智,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又強迫著自己逃避內(nèi)心的真實。
甚至于強迫自己接受一早就找好的那套說辭。
對她,只是好奇,別無他想。
他假裝鎮(zhèn)定,不急不慢的斟了一杯茶,幽幽開口:“冰云此生已托付大慶,兒女私情,不敢奢求??v是男婚女嫁,全憑家中長輩做主,媒妁之言,不敢有違。”
“切!我才不信你這鬼話?!眹懒铔]好氣的頂了一句,見著言冰云又恢復了往日孤高清冷,不近人情的模樣,心中愈發(fā)氣餒,又拂去衣袖,悶悶的開口:“罷了罷了,你本來就是個榆木腦袋,我何苦白費力氣,任由得你自生自滅去好了……”
他慢吞吞地走到門邊,瞧言冰云還呆在那里,又是一句飄來:“不是說我耽誤了晨修嗎?這就去補上,你也一起,免得日后嘮叨,以此挾制我?!?p> ------
范若若的廂房被安排在禪寺里院的最東邊,前邊是禪堂,左右都是空著的俗家弟子的廂房,暫時無人居住。后邊隔著一個矮矮的山坡,坐落著一排黛青色的矮屋,引路的小師傅告訴她,那是寺內(nèi)弟子的住處,離這兒有些許的路程,隨行的幾個護衛(wèi),就借住在那山頭后邊的幾戶農(nóng)家里,平日會繞過來,守在外圍,如有要事,派弟子通傳便是。
這是范建特意囑咐給柳如玉安排的。
范若若拎著行裝,中規(guī)中矩的跟在帶路人的后邊,一雙清靈透亮的眸子好奇的四處晃著。
雅靜,簡單,她的確挺喜歡的。
她進了房,簡單打掃了一下,帶來的行裝也不多,一會兒便整理好了。
一個人呆坐在床榻上有點無聊,若若瞧著外邊的天色,日頭沒了來時的那么毒辣,索性起了身,打算四處逛一逛,熟絡(luò)熟絡(luò)。
卻是怎么也沒想到,會在出了廂房,即刻撞上了迎面走來的言冰云和嚴凌二人。
興許是午間日頭毒辣,為了練功輕便,此刻的言冰云只著了一身素白的單衣,同樣月白的外袍被他脫了去,掛在左手的臂膀上,隨著風,一晃一晃的。
右手卻還握著劍,額頭冒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幾訾發(fā)絲被沾濕,柔柔的貼在耳側(cè),瞧著乖順極了,平常無甚顏色的面上,竟也因為幾分毒曬,暈紅了臉頰,頗有幾分不同尋常的味道。
范若若瞧著瞧著,突覺異樣,一張小臉頓時爆紅了起來。
她自懂事起,就被祖母和婆子教導閨閣兒女的禮儀規(guī)矩,男女大防,所以就算是至親的哥哥范閑,她也能很好的拿捏尺度。
哪曾想過,會在禪寺這般神圣的地方,叫她撞見了兩個衣衫不整的男子?
登時胸中悶咳幾聲,一邊用帕子捂著燒疼的臉,一邊趕忙背過身去,心中默念:佛祖圣地,無意冒犯,多多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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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人原本瞧見了范若若,本就是如同見了鬼般的不自在,現(xiàn)下等她紅著臉背過身去,這才反應(yīng)過來此刻的處境尷尬。
二人匆忙棄了佩劍,一手撈過半濕的外袍,一手撐開,像做了錯事懼怕被罰的小孩子,手忙腳亂的穿好,又是好一會的整理衣襟,衣擺,佩玉,絳帶。
現(xiàn)下整整齊齊的站成一排,等著挨訓一樣。
范若若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見身后沒了動靜,知曉是他們整理好了,這才慢悠悠的轉(zhuǎn)過身,思忖著怎么開口打破適才的尷尬。
哪知道,待她慢悠悠的轉(zhuǎn)過身,慢悠悠的抬起頭時,偌大的院子里,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人的身影了。
更尷尬了。
言冰云也正懊惱著,就剛才站定不到幾秒,嚴凌就弓下腰,撿起丟在一旁的兩只佩劍,邁著貓步,輕悄悄的溜走了。
溜到拐角處,還不懷好意的給他丟過來一個眼色。
好好把握,兄弟我先撤了。
言冰云只覺得這般情景,渾身都如針扎般,輕輕柔柔的痛,心上癢癢的,想撓一撓,卻不知如何掙脫渾身不自在的桎梏,自如得體的動作。
他有些窘迫,有些緊張,像做了錯事被現(xiàn)場抓包的孩子,垂著頭,死死地盯著鞋面。
這種緊張,有些熟悉,卻又不甚熟悉。
他很快便回想起了那些年,因為種種不被父親滿意認同的言行,被父親叫到家祠里訓斥的場景,也是這般緊張,渾身冒著虛汗,發(fā)冷。
可是此時,他卻感知不到一絲半點的涼意。
反倒是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像是羽毛烘烤在烈火之上,熾熱而虛幻。
他動了動唇,想說些什么緩解自己的不適,臉上卻是愈發(fā)的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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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若下了臺階,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正等著他先開口。
言冰云看著人影一點點靠近,心上的那根弦崩的愈發(fā)緊了,心臟突突突的跳著,喧囂著,噴涌著,像是在尋個出口發(fā)泄似的。
他腦子里也不甚清明,只是無端的雜亂,亂到一向冷靜遏制的自己現(xiàn)在竟然萌生出了想把嚴凌那家伙拖出來好好抽打一番的沖動。
他大著膽子抬起了頭,對上了那清眸。
笑意盈盈,如沐春風。
言冰云只覺得心中緊繃著的那根弦,就在此時,嘭的一聲斷掉了。
斷的一干二凈,從此再無回頭路。
這下輪到若若坐立難安了。
那原本還在左避右閃的眼,此刻就這樣直直的瞧著她。
深黑發(fā)亮的眸子像是燒的正旺的爐子,熾盛而熱烈的幾星火光猛地竄逃出來,一不留神,便燙進了她的心窩。
她微微欠身,終究是先開了口:“言公子?!?p> 輕輕柔柔的耳音算是徹底拉回了言冰云飛到天際的思緒,他趕忙收了那不受自己控制的眼神,欠身行禮:“見過范小姐?!?p> 二人互相行過禮,又是沒了話,干干的立在院子里,似乎是嫌尷尬還不夠多一樣,誰都沒有表露出要先走的意思。
范若若自然是不想走的。
她有太多太多關(guān)于他和他們兩個的疑問困擾在心,上次禪寺匆匆一別,竟也忘了問清楚。
只是每每一見了言冰云,若若自覺被人下了魔咒一般,正經(jīng)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更不知如何開口。
她又忽然想起昨夜小桃送進房的那個木盒,那個糖葫蘆,還有那張信箋。
“昨夜……”若若本欲開口詢問,昨夜送禮一事,心下又覺不妥,便猶豫著換了個說法,“謝謝你的生辰賀禮……”
“昨夜不是我!”不及她細聲說完,言冰云猛地開口打斷。
若若顯然是被嚇了一跳,身體一輕,腳下生滑,眼看著就要向后倒去。
身體卻沒如想象中的觸地之痛,一雙手,正繞過身前,穩(wěn)穩(wěn)的扶住她的腰身,阻止了她向后倒的趨勢。
正直夏日,天氣炎熱,此間又是午后,方才若若在房間里忙上忙下,累得不行,索性脫去了外衫,現(xiàn)下,只著一身綾羅輕紗襦裙。
言冰云反應(yīng)甚快,一個箭步上去就撈在了手心,現(xiàn)下這般握著,越發(fā)覺得不對勁起來。
他昧著自小習得的君子本性,就瞧了一眼。
只瞧一眼。
隔著那紗,隱約可見幾分綺麗的風姿。
范若若被他扶著起身,臉上又是一陣通紅,身上也是,尤其是被他觸摸過的那側(cè)腰身,眼下更是像火燒一般,難耐的很。
言冰云收了視線,支支吾吾的開了口,繼續(xù)著先前的話題。
“哦,我的意思是說,是嚴凌那小子,說……說我們好歹相識一場,你過生辰,總要,送些……什么的,于是他找了……”
他攥著手心,仿佛那里還殘存著她的溫度,燙得他心底抓狂。
大腦里快速旋轉(zhuǎn)著,搜集著,找尋著這般情況下能同她解釋清楚的措辭。
可他找不到。
他只覺得,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古籍經(jīng)文也好,大道義理也罷,竟然沒有一字一句能真正刻入了他的腦海里的,此刻統(tǒng)統(tǒng)消失的一干二凈。
“我很喜歡。”她輕輕開口,帶著幾分小女兒家的羞怯意。
言冰云一怔,身心一輕,似在云般輕柔,觸目所及之處,竟都無比溫柔了起來。
他又抬眼,對上她的眸。
這一次,換他來看清。
“我很喜歡,你的禮物?!?p> 風吹著,她笑著,他看著。
景色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