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剛來的時候,言冰云走了。
他走得很急,很急。
前一天傍晚收到了府中父親傳來的書信,連夜就收拾好了行裝,被言若海派來的人帶走了。
范若若知曉時,已經(jīng)是第二日下午了。
許是有什么要緊事吧,逼得他沒法子前來好好道別。
畢竟,他的父親向來是對他要求極嚴(yán)。
她苦著臉這么想著,努力安慰著自己,可那些個有些委屈的小心思終歸是藏不住的,惹得她好一陣嘆氣,又好一陣懊惱。
那會子嚴(yán)凌還老是打趣她,說她是現(xiàn)下這幅魂不守舍的樣子,像極了望穿秋水,脈脈深情盼夫歸的思婦。
只是嚴(yán)凌不知道罷了。
她實在是不喜歡這樣,不告而別。
一點兒都不喜歡。
言冰云離開不過半個月,嚴(yán)凌也后腳離開了禪寺。
每年一次為期數(shù)月的修習(xí)到此便算是結(jié)束了,他也沒有理由強行久留,只得笑嘻嘻的同若若道了別,又滿臉苦相的上了馬車預(yù)備回府接受父親大人無微不至的春風(fēng)化雨。
現(xiàn)在,偌大的外院廂房中,只剩下了若若一人。
她也依舊是每日不變的打坐,問禪,閑的無事時對著窗外的草木發(fā)呆,或是去早已蕭瑟垂敗的后山,尋個清凈地,翻看著言冰云留下的佛經(jīng)。
只不過,偶爾有時候,她會很想念那段時光。
嘰嘰喳喳,逗趣解悶的盛夏光景,有風(fēng),有光,有他們。
還有一個隨心所欲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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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悲秋季節(jié),心思也跟著傷感了起來,伴著那譏誚邪冷的風(fēng),吹進望不到盡頭的灰蒙。
沒有落日晚霞,宇宙浩瀚,徒留一片寂瑟。
已經(jīng)是傍晚了,季秋已至,寒意更甚,若若披了件青羽斗篷,在院子里散著步。
沒有頭緒,只是覺得一個人悶得久了,想聽聽萬物生靈的聲音。
院子里有一顆她叫不上名來的大樹,先前有些枯葉落下,已經(jīng)被早些時候前來灑掃的小師傅清理了去,現(xiàn)在,竟又附和著若若的心思,伴著風(fēng)飄飄搖搖的墜下來幾片。
沙沙作響,賣力的討著她的歡心。
再就是前邊遠處的禪堂里時斷時續(xù)的木魚敲打聲了。
除此之外,再無他聲。
冷風(fēng)灌著寬大的袖口,直直的吹進來,激的她又是一個激靈。
思緒混沌,神情縹緲,輾轉(zhuǎn)之間又似回到了那個盛夏午間。
腦子里也斷斷續(xù)續(xù)的浮起住持對她說過的那番話。
浮生一夢,塵緣終盡。紅塵俗物,莫做癡纏。當(dāng)斷不斷,魂飛魄散。
起先那段時日,她只是煩悶在心,無端生出些個中憂愁。
現(xiàn)在,她總算是糊里糊涂的弄清了自己的心思,也越發(fā)堅定了不少。
有情自是令人癡,情起一時,總好過無情一世。
眼下,她既有幸,已嘗到了這其中的酸甜滋味,又怎會輕易割舍?
佛說,人世七苦,莫過于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出家人也有言,人生苦短,紅塵無可留戀,人之私心又甚,故而苦在身心,不如隱去,拋卻凡塵,自入清化之境。
轉(zhuǎn)念一想,人們口中的這些痛苦,皆是有求不得,有愿不遂所致。
可她私以為,自己能不一樣。
至少現(xiàn)在是。
他聽得見,看得清,也在回應(yīng)著;她無怨無憎,所求皆應(yīng)驗,事事順?biāo)臁?p> 兩廂情愿,兩處情深。
她懊惱,憂思,只是因她知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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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尾的時候,言冰云托人來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的幾個字:秉承父意,隨行眉州,一切安好,勿念。
她回了一封:男兒志在四方,天地鴻鵠任爾飛。
十一月的時候,又來了一封。
他說:前日路過儋州,聞得范府上下一切安好,老祖宗身體健朗,府中長久太平,愿卿心慰。
她回:儋州濱海,冬日苦寒更甚京都,濕氣纏磨,每日以溫酒草灰敷至胸口關(guān)節(jié)處,可有效緩解。另,須堤防海風(fēng)入體,萬千珍重。
十二月沒有來信。
一月沒有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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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年關(guān)。
這天夜里,最后一趟輪回值班的信差,遞來了那封若若等了許久的信。
從小師傅手里接過,就匆匆回了房,抵上房門。
小心翼翼地翻著開信紙的時候,手也在顫抖個不停。
是熟悉的字跡,她只覺心安了不少。
“不日回京,帶了些珍奇物件和傳世孤本,想著你會歡喜?!?p> 她笑著提筆,神情若有所思,斟酌許久,又是點點落筆。
她說:“愿與卿,歲歲年年長相思。”
禪寺里一向冷清,現(xiàn)下剛好碰上年關(guān),許多四處云游的僧人也都漸漸回了寺,老的小的難得聚在一起,都張羅著為新年做準(zhǔn)備,院里院外,總算是多了幾分久違的煙火氣。
總歸是第一次孤身在外迎新年,平常愛湊個熱鬧的若若,此時也提不起勁,范府送來的年夜飯也只是簡單地吃了幾口就放了碗筷,撐著腦袋發(fā)呆了好一會兒,又一個人溜達到了院子里。
她踮了踮腳,還是不夠高。
又噠噠噠的跑到了后山的山坡上,伸著脖子朝城里的方向望去。
東南方向的爆竹煙花燃得極美,五色花式比去年更精致復(fù)雜了些,她猜,這必定是曹家火莊今年的拿手好貨。
范家在西北的天角街,隔得太遠了些,范若若瞧不清,想必肯定是熱鬧的罷。
她順著樹干靠下去,一路滑坐到枯草上,輕聲數(shù)著蒼穹之上的星星,眨著眼睛,看著不遠處煙花爆竹慢慢升空,星火散落天際,囂張的奔向四方,似是要與這漫天繁星爭寵一般。
最后還是消失了蹤跡,歸于沉寂。
若若閉上眼,雙手合十,虔誠開口,一一為心中之人祈福。
從遠在儋州的祖母,哥哥,到雖同在京都卻不得相見的父親,弟弟,小桃,柳姨娘…………
最后再是,言冰云。
“塵霧之微,熒燭之末,終究渺茫。愿你做驚濤之駭,可補山河;愿你有正陽之驕,可增日月?!?p> 她低喃著,聲音極小,似是要說給這無邊的黑夜聽。
也好,托風(fēng)寄相思,暗夜為證,無聲為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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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好一會,城中的爆竹聲更甚了些,若若從夢中驚醒,抬腳下了山坡朝廂房走去。
此時已近黎明,前邊禪堂里的聲音有些惹耳,若若仔細聽了聽,是《昄依頌》。
這是出家之人的傳統(tǒng),舊年最后一日喝完臘九粥,過完堂后,全寺弟子要跪坐在禪堂大廳里,跟在住持身后,念誦著迎新的經(jīng)文,并紀(jì)念佛教圣人彌勒的誕辰。
一直持續(xù)到清早辰時,是為早誦。早誦過后,僧人們要做好迎接香客的準(zhǔn)備,還要提前擺好貢品坐等信徒眾前來齋戒聽講,頂禮膜拜。
禪堂大廳里,日夜燈火通明,梵音繚繞,香火不斷,一直持續(xù)到初六早晨,又開始了新的辯經(jīng)會,屆時會有不少虔心信徒會前來觀看。
這不,初六這日,天還未大亮,范若若就早早地起了身,洗漱完畢后匆匆用了膳,預(yù)備去禪堂里湊個熱鬧。
起先幾月,對于這佛經(jīng)禪文,她著實是不上道的,興趣也不濃厚,只不過誰知,自言冰云和嚴(yán)凌走后,她閑來無事,手邊除了這些玄奧的經(jīng)文外也無他物,靜下心參悟了一會,便尋到了其中的樂趣,也不覺得時日難磨了。
一來二去間,竟也對這平常人覺得晦澀難懂的禪經(jīng)起了興趣。
卻沒曾料想,會在禪堂東邊的角廳里碰上了前來觀會的柳姨娘和自己那個半年不見又圓乎了幾分的弟弟。
辯經(jīng)會開始不久,她還沒有聽盡興,便被一個小師傅引到禪堂后院的亭子里去了。
一抬頭,果然是柳姨娘和范思轍在候著。
行過禮,柳姨娘拉著若若的手,連忙坐下。
若若瞧著她似有些神情激動的樣子,手里也握得緊,一時忘了掙脫,只是心疑慮。
范思轍不安分地坐在一邊,屁股左扭右扭著,有些興奮。
右手正抓著幾個銅板,上上下下的拋玩著,嘴里塞著的糕點也不見他停下來,砸吧砸吧個沒完。
若若心中一喜,摸著那圓乎的腦袋,柔聲道:“弟弟瞧著……比去年更壯實了些。”
柳姨娘卻是個神色為難的樣子,“胖是胖了不少,長進呢,倒是一點都沒瞧見……你不在家,我一個人也管不住他,還是每日的只知道怎么吃好,怎么玩好,課業(yè)也沒眼看………………”
她抬頭,手上揉捏軟肉的動作沒停,“弟弟雖然貪玩,本性卻好,只需挑對個人,能管得住他的來教導(dǎo),日子久了,一定會有所改善……”
柳姨娘擺擺手,有些生氣,又有些無奈:“你不知道,自你走后,府里換了一批又一批的老師,哪一個不是干了兩三日,至多的也就半個來月就向老爺請辭了…………”
“我是真的沒有辦法,管家雜事糟心,老爺又忙,平日里顧不上他的時候很多,范府上下,思轍只聽你的話……”
“姨娘此次前來,可是有什么話要告知我嗎?”她也不愿拐彎抹角,直接將話挑明開來。
“你父親……”柳如玉頓了頓,忽而又屏退了下人,復(fù)又開口,“我同你父親合計過了,這些日子,你躲在禪寺避風(fēng)頭,靖王那邊也沒了再一步的動作,前些日子得知,過了年關(guān)皇宮家宴后,靖王就要回他的封地去了,世子呢也要留在宮中,陪皇子們一起進學(xué),一時半會也出不了宮?!?p> “這風(fēng)頭總算是快過去了……你父親的意思是想,等靖王回了封地,就找個由頭將你接回府來,一來是再過數(shù)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二來是思轍還需要你的管教才行…………”
可以回家了?
范若若心中有些激動,手里動作不自覺一重,不小心疼的范思轍大叫了起來,嘴里的糕點,手里的銅錢,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好生熱鬧。
她知自己失態(tài),連忙伸手抱過范思轍,攬在懷里好生哄著。
一年沒見,不僅面上看著壯實了些,等坐到若若雙腿上時,她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那股強大的力量。
難怪柳姨娘神色堪憂,原來不是庸人自擾啊。
范思轍再不好好管著,怕是明日就可以圓乎成球,供那些公子小姐蹴鞠了去。
這邊,被懷中的范思轍可沒想這么多,他只覺得的異常的奇怪。
哪里奇怪呢?
是許久沒見到姐姐了嗎?
不,是從沒見過自家姐姐對他這么溫柔的一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甚至都在心底埋怨著自己親娘,出門為何不看黃歷?
這樣想著,范思轍也不敢同先前一樣放肆的大聲哭著了,看似乖巧實則內(nèi)心發(fā)抖的靠在若若懷里,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平時一個上躥下跳的皮猴,一個端著架子的嚴(yán)師此刻盡顯血肉親情,畫面好生和諧。
柳姨娘瞧著,低頭一笑,總算是松了口氣。
送走了柳姨娘和范思轍,禪堂那邊的辯經(jīng)會也散的差不多了,已經(jīng)是中午了,香客們離的離去,一小部分則留下來,預(yù)備吃過齋飯,再行討教或離開。
住持那邊被香客們圍得水泄不通,范若若自知自己沒那個本事擠過去湊熱鬧,便轉(zhuǎn)了身,準(zhǔn)備繞個遠路回房。
眼前卻飄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衣長靴,玉冠宮絳,是他的裝扮沒錯!
她張了張口,正欲喊出那個名字,下一秒,只覺手腕一熱,身體一輕,便被人拉著跑開了。
若若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身在前院西邊的廊下了。
此處鮮少有人經(jīng)過,又離禪堂大廳頗遠,沒有那些吵嚷不絕的經(jīng)文聲和香客們的嘈雜,顯得安靜了不少。
言冰云松開她的手,扶著她的身子站定。
方才一路跑過來為了躲人耳目,動作稍稍猛了些,他自小習(xí)武,自然沒覺得這樣有何不妥,可甫一站定,瞧見對面的小人暈頭晃腦滿目眩暈的樣子,才悻悻的后知后覺。
若若扶著一旁的柱子,稍稍靜了靜神,瞧著一旁神清氣爽站定的言冰云,有些嗔怒。
還未及她開口抱怨云云,言冰云就猛地往她手里塞過一個物什,一只清涼的手堵住她的雙唇,示意她不要出聲。
溫?zé)岬拇礁σ挥|及那細膩清涼的皮肉,激起一陣輕顫,范若若腦子里似炸開了爆竹煙花,嗡嗡作響,聲音比除夕那晚她在山頭看到的曹家火莊放的那出還要猛,還要長。
噌地一下紅了臉,也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嘴被堵了出路,只剩下鼻息一下一下大口吮吸著空氣,平復(fù)著亂了章法的心跳。
她先前是想開口詢問,被言冰云一個手勢阻住,便只好作罷,現(xiàn)下這般光景,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在難為情,抬頭瞧瞧,他卻是一貫的氣定神閑。
若若心中癢的不是滋味,習(xí)慣性的抿了抿唇,忽又發(fā)覺那手還未離開,又是一陣的臉上發(fā)燙。
片刻后,總算是還她一線生機。
言冰云松開她的唇,一雙深色的眸子映著她臉頰尚未消退的緋紅,牽扯出幾縷纏人的情思,誘人深入,不得自拔。
他似乎變了許多,變得……大膽了些?
明明先前,是他臉紅的比較多……
若若心中不滿,偷偷腹誹著,看著他的視線卻不曾收回過。
言冰云定了定神,笑著拍拍她的肩膀,指指塞進她手里的那個物什,又指指廊外的院子。
若若還是不明白,他便又是一個大步流星的離開了。
不,說是離開,倒不如說是倉皇而逃比較準(zhǔn)確。
平時瞧著一本正經(jīng),怎的幾月不見,就毛手毛腳成這個樣子?
她忍不住笑出聲,不舍將目光收回。
手心攤開,卻是心下一暖。
是個紅色剪紙小像。
他的手筆,她的模樣。
這邊,言若海穿過人群尋到住持之時,卻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兒子,心中一急,又急忙撥過層層人群,向外尋去。
總算言冰云回來的及時,只是面色不太自然,言若??丛谘劾铮闹杏幸桑骸叭ツ膬毫??”
言冰云斂了心神上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適才瞧見一個人,以為是嚴(yán)凌,便上前拉住,沒曾想是自己認錯了,那人也是個火暴性子,不由分說就起了火氣,兒子賠了好幾個不是,才脫身……”
言若海細細聽著,眉眼間的不悅稍微消減了些:“下次,做事要穩(wěn)妥些,不可如此莽撞。既然已經(jīng)到了,快隨我去見過住持,叨擾討教他這么多些年,基本的禮數(shù)不能忘……”
“謹(jǐn)遵父親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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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禪寺廂房。
兄長臺鑒
今天初六,寺里有辯經(jīng)會,我本想著去湊個熱鬧,半途中被人叫了出去,卻知道原來柳姨娘和弟弟也來了,說是有話帶給我。弟弟又胖了一圈,瞧著圓乎了不少,說是變了,其實也沒有什么大的變化,還是那般的愛吃,愛玩,愛錢。聽姨娘說,父親為他請了一波又一波的老師,都不見成效,哥哥可有什么好法子?年后不久,靖王就要回封地了,至于那世子,恐怕日后也是無緣再見了,這波風(fēng)頭總算是要過去了,父親商量著讓我回府,弟弟這邊,也好有個照應(yīng)。下月,京都到儋州的官渠就要正式竣工了,到時候,積壓箱底的這些信我可要全部寄出去的……嗯,我想哥哥一定是不會煩我的!
今天,我又見到了他。說是又,其實也不是很準(zhǔn)確的。我同他已經(jīng)有近四個月未曾見過了,只曉得他跟隨他父親南下歷練,游走了大半個慶國……對了,前些日子,他還到過儋州,不過只是停了數(shù)日就又匆匆啟程北上,想必你們怕是沒機會見到面的,不過嘛,來日方長,以后一定有機會。
祖母身體可還安好?他來信中說,派人替我打聽了一下范府的情況,祖母身體康健,府中一切太平,應(yīng)該是沒錯的吧?哥哥也要保重身體,早日回京。
今日的話似乎說得有些多了,若若這便擱筆,不擾了哥哥清凈。
妹若若
正月初六
放筆熄燈,窩回床榻。
不過好一會兒,便傳來幾聲微弱的呼吸聲。
她睡著了。
許是心中歡喜,今夜的覺,睡得格外安穩(wěn)。